泰昌十五年的盛夏,几场瓢泼大雨洗去了连日的闷热,却也带来了江河涨溢的隐忧。帝国四方在经历了春日的破局与新策后,并未迎来预料中的顺畅发展,反而在看似向好的局面下,触及了更深层次的矛盾与潜藏的暗礁。
北疆,社学的设立与汉文典籍的传播,如同滴入油锅的水滴,激起了微妙的反响。一部分归附部落的头人,乐于让子弟学习汉文化以亲近明廷,换取更多贸易利益和政治优待。然而,更多的普通牧民对此心存疑虑,视其为同化的开端,担心失去自身的语言与传统。甚至有流言在部落间悄然传播,说明朝设立社学,是为了让他们的子弟将来去内地当兵,永离草原。
更棘手的是,随着屯垦范围的扩大与边贸的繁荣,汉民与牧民之间因争夺水草、耕地,或因贸易纠纷而引发的冲突日渐增多。以往此类冲突多由部落头人或边军将领调解,如今则需北疆总督府下设的“理藩院”依照《边贸管理条则》及大明律法进行裁决。裁决过程虽力求公允,但法律条文与草原传统习俗之间的差异,常令败诉一方(多为牧民)心生怨怼。
朱由检意识到,文化融合与法律统一远非一蹴而就。他一方面严令“理藩院”官员需深入了解草原习俗,审案时需酌情考量,避免激化矛盾;另一方面,则加大了对遵守法令、与汉民和睦相处的部落的表彰与赏赐,试图树立榜样。北疆的治理,从单纯的军事威慑,进入了更为复杂、精细也更容易引发摩擦的社会整合阶段。
龙安州,蒸汽的轰鸣声掩盖不住初现的尖锐矛盾。随着工坊规模的扩大和《龙安工律》的深入推行,工匠群体的权益意识开始觉醒,而部分工坊主对利润的追求却有增无减。一些工坊主为了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暗中延长工时、克扣工钱,甚至忽视工坊安全设施维护,与《工律》规定背道而驰。
冲突首先在一家中等规模的铁器工坊爆发。因工坊主强行将每日工时增加一个时辰且未增加工钱,引发工匠集体停工抗议。工坊主试图以开除领头者威胁,却激起了更大范围的反抗,事态迅速蔓延,波及小半个工坊区。
柳文耀面临两难境地。若强力弹压,则《工律》威信扫地,工匠离心;若完全倾向工匠,则可能吓跑资本,影响龙安发展。他亲自赶往现场,并未偏听偏信,而是召集双方代表及州衙官吏、匠师行会首领,公开调查评议。
在查明工坊主确有违规后,柳文耀当场宣布其行为违法,责令其立即改正,补发工钱,并处以罚金。同时,他也告诫工匠,诉求需依法依规提出,不得采取过激行动影响生产秩序。他借此机会,进一步完善了《工律》中关于劳资纠纷调解的条款,并推动成立了由州衙、行会、工匠代表三方组成的“工坊仲裁所”。龙安的工业化进程,在解决了技术、能源问题后,迎来了更为棘手的劳资关系挑战。
东南海域,张献忠担忧的“英吉利”阴影,终于化为了实质性的威胁。两艘悬挂着陌生旗帜、船体修长、帆装独特的战舰,护卫着几艘商船,出现在了广州外海。它们并未像荷兰人或葡萄牙人初来时那般急于靠近或展示敌意,而是保持着距离,耐心地进行测绘和观察,其冷静与纪律性令沿岸观察的水师官兵感到不安。
“海贸咨议司”通过澳门葡萄牙人的渠道,终于确认了这正是英吉利东印度公司的船只。他们此行的目的,并非像早期西夷那样试图以武力强行打开贸易大门,而是递交了一份措辞谨慎但态度坚决的国书,要求与大明建立正式的外交与贸易关系,并希望获得“与荷兰人同等”的贸易待遇。
张献忠拿着通译紧急翻译出的国书副本,眉头紧锁。“妈的,这群英夷,倒是比红毛鬼会来事!”他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对方看似礼貌,实则强硬,且目标明确。他一方面下令水师严密监视,不得让其船只未经允许靠近重要港口;另一方面,则将此事紧急奏报朝廷,同时召集幕僚,研究这个新对手的底细与策略。海疆的博弈,因一个更精明、更有耐心的玩家的入场,变得更加复杂难测。
日本长崎,大明使团在幕府胜利后的高压下,艰难地维持着存在。杨涟与孙传庭依计行事,向江户递交了措辞谦恭的国书,重申大明愿与日本和平通商的意愿,并对九州战事表达了“遗憾”,隐晦地撇清与西南叛乱的关系。
幕府的回应冷淡而程式化,感谢大明皇帝的“关切”,重申锁国政策乃日本内政,不可更改,仅同意依照“旧例”维持长崎的有限贸易,并严令使团不得与日本各藩有任何形式的私下往来。使团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到了极致。
然而,孙传庭(融合范仲淹武魂)并未放弃。他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与少数逃过清算、隐匿起来的西南藩国旧臣取得了联系。这些人对幕府心怀刻骨仇恨,且掌握着一些幕府内部不为人知的秘辛。孙传庭并未要求他们立即行动,只是保持着这条脆弱的线,定期给予少量银钱接济,如同埋下几颗不知何时才能发芽的种子。
“幕府看似铁板一块,然其内部绝非毫无缝隙。”孙传庭对杨涟低语,“德川家光年幼,辅政与外戚之争未息,各大名之间亦暗藏龃龉。只需耐心等待,裂缝自会显现。”东瀛的局面,进入了一种表面冻结、暗流伺机的特殊状态。
紫禁城,夏日的雷声在殿外滚过。朱常洛审阅着各方奏报:北疆融合中的文化冲突、龙安初现的劳资纠纷、海疆新出现的英夷威胁、东瀛僵持下的隐秘布局。这些问题,已远超单纯的军事或技术范畴,触及了社会治理、国际关系乃至帝国未来走向的深水区。
“北疆融合,宜缓不宜急。告诉定王,社学可办,然不可强求;律法需行,然需尊重习俗。教化之功,在潜移默化,非旦夕可成。冲突调解,务求公允,以理服人,以利导之。”
“龙安劳资之困,乃工业发展之必然。柳文耀设立‘仲裁所’,此法甚善。着其悉心经营,积累经验。然需注意平衡,既需保障工匠生计,亦不可挫伤工坊主兴业之积极性。此中分寸,需仔细拿捏。”
“海疆英夷之事,张献忠奏报及时。观其行事,与荷、葡迥异,似更重条约与策略。谕其谨慎应对,可先依接待荷兰旧例与之接触,探其虚实底细,勿轻易许诺。枢密院需加紧收集英吉利国情、海军事务,知己知彼。”
“东瀛使团,处境艰难,然能于不利中维系存在,播撒种子,已属不易。告诉徐允贞,对日情报仍需持续,尤需关注德川家光亲政后的动向及幕府内部权力变化。”
他的旨意,愈发注重策略的精细与后果的长远,体现出一位成熟帝王在面对复杂局面时的深思熟虑。
“传旨内阁,”朱常洛最后对王安道,“今岁秋决,需格外慎重。凡涉及边贸、工坊、海疆之案件,着三法司会同相关衙门详加审议。帝国正值多事之秋,稳字当头,民心为上。”
夏雨涤尘,亦显露出前路的崎岖与暗礁。帝国的掌舵者,以越发沉稳的手腕和深远的谋略,指引着这艘巨大的航船,在风雨与暗流中,谨慎而坚定地驶向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