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流逝。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聒噪,但家里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某种鲜活的气息,变得沉重而滞涩。楚颜开始恢复部分工作,但把更多的时间留在家里。她努力维持着日常的节奏,买菜、做饭、督促季晨熙完成暑假作业,只是笑容变少了,眼神里常带着一种放空的疲惫。
季晨熙也变得异常安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提起爸爸,但楚颜几次深夜起来,都看到他房间门缝下透出微光,或是听到极其轻微的、翻动纸张的声音。她知道,儿子在以自己的方式消化着这场巨变。
社区为丰富学生暑假生活,组织了一个为期三天的“小小少年军训营”,安排在附近中学的操场上,请来几位退伍老兵担任教官。楚颜看到通知后,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小心地征求了季晨熙的意见。
“晨熙,社区有个军训活动,就是像爸爸以前那样,练习站队、走路……你想去试试看吗?”她问得谨慎,生怕触动儿子敏感的神经。
季晨熙正在临摹字帖,笔尖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了妈妈一眼,眼神里有片刻的茫然,随即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继续写完了那个字的最后一笔,然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活动第一天清晨,楚颜给季晨熙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绿色短袖运动装,看起来有几分像简化版的作训服。出门前,季晨熙却跑回自己房间,打开衣柜,踮脚从最上层取下一个小心珍藏的、略显陈旧的迷彩软帽——那是季诚上次休假时,带他去打靶场玩,随手戴在他头上的。帽子太大,帽檐几乎遮住眼睛,但他一直当宝贝收着。
他拿着帽子走到楚颜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楚颜的鼻子一酸,用力点点头,帮他把过大的帽子仔细折叠好,塞进他的小背包侧袋:“带着吧。”
操场上,几十个年龄不一的孩子们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担任总教官的是一位头发花白、但身姿依旧挺拔的退伍老兵,姓张。张教官声音洪亮,眼神锐利,简单的整队口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立正!稍息!”张教官示范着动作,“抬头,挺胸,收腹!眼神要有神!你们现在不是小朋友,是小小的战士!战士就要有战士的样子!”
季晨熙站在队伍里,小身板绷得笔直,努力模仿着教官的动作。阳光直射下来,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练习站军姿时,要求一动不动站立十分钟。对好动的孩子们来说,这简直是折磨。不时有孩子忍不住抓耳挠腮,被教官严厉点名。
季晨熙却站得异常坚持。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用力眨眨眼,忍住了没去擦。他的目光直视前方操场尽头的国旗杆,眼神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使命。他脑海里浮现出爸爸穿着军装、站如松柏的照片。爸爸以前,也是这样站的吗?站这么久,会不会也很累?这个念头让他咬紧了牙关。
练习齐步走和正步走时,要求步伐整齐,摆臂有力。“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在操场上回荡。季晨熙努力协调着四肢,小脸憋得通红。走正步时,需要将腿踢到一定高度,并用力跺地。他个子小,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但每一次跺脚,都用尽了全力,发出“啪”的清脆响声,脚底板震得发麻。爸爸走的正步,一定更响亮,更有力吧?
中间休息时,孩子们瘫坐在地上,咕咚咕咚地喝水。张教官巡视着,走到季晨熙身边时,目光在他放在身旁的那顶旧迷彩帽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他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和通红却坚毅的小脸。教官什么都没问,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度带着一种无言的赞许和……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三天的训练很快结束。汇演那天,孩子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完成了稍息立正、停止间转法、齐步走等基本项目。虽然动作仍显稚嫩,但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季晨熙所在的班级拿到了“纪律标兵”的流动红旗。当他作为代表,从张教官手中接过红旗时,教官看着他,低声而清晰地说了一句:“小子,像个当兵的样子!好好长大!”
那一刻,季晨熙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紧紧攥着红旗的旗杆,用力向教官敬了一个虽然不标准但极其认真的军礼。
晚上回家,季晨熙累得几乎瘫倒,但眼睛却很亮。洗澡时,楚颜看到他膝盖上磕青了一小块,脚底也磨红了,心疼得直抽气。他却满不在乎:“没事,妈妈,不疼。”
夜里,他趴在书桌前,没有立刻写日记。他拿出那顶旧迷彩帽,戴在头上,帽子依旧太大,帽檐遮住半张脸。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戴着大大军帽、只露出下巴的小小身影。然后,他拿起铅笔,在新的一页纸上,画了一个踢着正步的、背影挺拔的小军人,军帽很大,背影很孤单,但步伐迈得很坚定。在画的旁边,他写下了一句很短的话:
**【走了三天爸爸走过的路。】_
**【很累,脚很疼。】
**【但心里,好像离爸爸近了一点。】
**【张教官说,我像当兵的样子。】
【爸爸,你听到了吗?】
写完后,他放下铅笔,摘下帽子,小心地抚平,放回原处。他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某个空洞的地方,似乎被这三天流下的汗水和用力跺脚带来的麻痛,填满了一点点。他依然有很多问题想问,关于边境,关于任务,关于那颗子弹……但他似乎开始明白,有些答案,需要他用更漫长的时光、更努力的成长去亲自寻找。而第一步,就是先学会像爸爸那样,站稳,走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