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撤离后的第三天,空气里那股短暂的松弛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压抑的沉闷。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飞鸟低掠,万物噤声。
青阳县的风声,比任何时候都要紧。
这股寒意像水蛭一样,顺着每一个民工的裤管往上爬,钻进骨髓里——裤管被冷风吹得紧贴小腿,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干裂的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远处工地上未拆的塔吊在风中吱呀作响,像某种垂死野兽的呻吟;有人缩着脖子哈出一口白气,那雾气刚升腾便被风撕碎,消散在灰蒙蒙的晨光中。
苏晓芸带回来的消息,就是那阵最刺骨的寒风。
“县民政局……正在草拟一份文件。”苏晓芸的声音在临时搭建的自治委员会会议室里显得有些干涩,她面前摆着一杯水,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却一口未动。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触碰杯沿时留下一道湿痕,“叫做‘外来务工人员清退计划’。”
“清退?”坐在角落的电焊工阿强猛地站了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那声音像金属刮过耳膜,震得人牙根发酸,“啥意思?赶我们走?”
苏晓芸艰难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在场十几个面色瞬间煞白的委员会成员:“文件初稿的意见是,凡是在县里没有正式劳动合同、没有连续社保缴纳记录的务工人员,一律……劝返原籍。”
“劝返?”一个木工师傅惨笑一声,手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杯跳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说得好听,不就是驱逐吗!老子在这儿干了五年,给这县里盖了多少楼,现在一句没有合同就把人往外赶?那我们之前交的管理费、卫生费都喂了狗?”
恐慌和愤怒瞬间引爆了这间小屋,嘈杂的质问声几乎要掀翻铁皮屋顶。
屋外,冷风从墙缝钻入,吹动挂在墙角的破旧日历,纸页哗啦作响,仿佛也在颤抖。
绝望如瘟疫般蔓延开来,数百名民工聚集在屋外,虽然听不清里面的具体内容,但从委员们一个个铁青的脸色中,他们已经嗅到了末日的味道——那是一种混杂着铁锈、尘土和汗酸的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人心惶惶,之前的胜利果实仿佛一夜之间就要化为泡影。
“都静一静!”
一声沉稳的低喝压过了所有噪音,像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
李默站了起来。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脸上甚至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刺穿笼罩在众人头顶的阴云。
他走到屋子中央,环视着一张张或愤怒、或绝望、或迷茫的脸,缓缓开口:“恐慌解决不了问题,愤怒也换不来居留权。他们要合同,要社保,要的是一份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凭证’。他们不承认我们是这里的人,那我们就自己给自己发一个‘身份’。”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李默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宣布,从今天起,启航民工城,正式推行‘二级工分制’!”
他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一级工分,我们称之为劳动积分。维修设备、搭建板房、参加夜间执勤、清理公共区域卫生,所有对民工城有贡献的劳动,都可以换算成积分——比如修一台水泵记5分,值一晚夜班记3分。”
“二级工分,我们叫它信用积分。遵守我们自己制定的管理条例、邻里之间互帮互助、主动教育看管孩子、检举危害大家利益的行为,这些代表着‘人品’和‘信誉’的行为,同样可以获得积分——拾金不昧加2分,调解纠纷加3分。”
李默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死水,激起了阵阵涟漪。
人们眼中的绝望,渐渐被一种名为“好奇”的情绪所取代。
有人低头掰着手指数自己能挣多少分,有人悄悄掏出皱巴巴的小本子开始记录规则。
就在这时,李默当着所有人的面,微微垂下眼睑。
在他的视野中,一道淡蓝色的光幕轰然展开——【民间组织运营权限】。
他的意念飞速在光幕上操作着,一个个模块被调动、组合。
“为了让这套制度有据可查,有法可依,”李默抬起头,手中仿佛握着无形的力量,“我将启动一个信用档案系统。”
话音刚落,他面前的空气中,光芒微微扭曲,一本虚拟的、散发着数据流光彩的册子凭空生成,封面上赫然写着——《启航民工城信用档案》。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李默掷地有声地宣布了规则:“从今天起,所有人的积分都会被记录在这份档案里。工分累计满一百分,可以凭借档案记录,向自治委员会兑换一张‘启航民工城临时居住证’!工分累计满三百分,你们的孩子,可以免费进入我们即将成立的社区托管班!”
临时居住证!社区托管班!
这两个词像两道惊雷,炸醒了所有麻木的灵魂。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关系到每个人切身利益的承诺!
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他们有机会在这里“扎下根来”!
人群中,一个佝偻的身影在剧烈地颤抖。
张有才,那个曾经为了给儿子凑保释金而向城管告密的男人,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李默,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渴望。
会议结束后,当人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工分制度时,张有才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主动找到了李默。
他低着头,不敢看李默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李……李默兄弟,我……我这样的人,还能……挣工分吗?”
他顿了顿,鼓起全身的勇气,抬起头,近乎哀求地说道:“我别的不会,就是觉少,眼神还好使。我能……我能当那个夜巡员吗?”
李默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悔恨与期盼。
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是转身从桌上拿起一枚崭新的、刻着“启航安保”字样的工牌,郑重地递到张有才的手里。
“从今天起,你不是告密者,”李默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你是我们民工城的守夜人,张师傅。”
张有才接过工牌,那冰凉的金属触感仿佛带着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指尖传来细微的刻痕质感,像是某种烙印,又像是一纸赦令。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寒风呼啸,吹得铁皮屋檐发出呜呜的哨音,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张有才戴着红袖章,领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工人,开始了第一次巡逻。
他走得格外认真,手电筒的光柱仔细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阴影。
光束划过地面时,照亮了散落的螺钉和旧电缆,也映出他脚印的轮廓——那是属于一个重新站直身躯的男人的足迹。
凌晨三点,就在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他敏锐地发现两道鬼鬼祟祟的黑影正试图撬开存放钢筋建材的仓库。
“站住!干什么的!”张有才一声暴喝,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
那两个小偷被吓了一跳,拔腿就跑。
张有才带着人紧追不舍,在错综复杂的板房区里,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硬是把两个偷盗建材的外来人员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
人赃并获!
当被捆住的小偷和追回的建材被带到众人面前时,整个民工城都轰动了。
那些曾经鄙夷、唾弃张有才的人,此刻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敬佩。
“可以啊,老张!”
“张师傅,好样的!”
一声声“张师傅”,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门。
他站在岗亭前,望着胸前那枚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工牌,这个在生活重压下从未掉过一滴泪的汉子,忽然猛地蹲下身,将脸埋在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了压抑许久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那哭声混着风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回响。
与此同时,苏晓芸和陈科长的行动也在悄然进行。
他们没有直接去对抗那份“清退计划”,而是选择了一条更为巧妙的路径。
苏晓芸将一本本记录着工分的“工分本”,包装成“社区服务参与证明”,连同张有才抓获小偷的报告,一起提交到了民政局,申请作为试点进行备案。
负责审批的干部起初看都懒得看,不耐烦地挥手:“胡闹!一本破本子能证明什么?没有合同就是没有合同,这是硬规定!”
苏晓芸不卑不亢,当场打开手机,播放了一段提前录好的视频。
视频里,一个患了感冒的民工,正用自己攒下的三十个工分,在社区临时医务点兑换了两盒感冒药。
药片从玻璃瓶中倒出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医生笑着递过药盒,民工接过时手心还带着劳作后的厚茧。
而医务点的墙上,挂着一块醒目的木板,上面写着“谁修的机器,谁签的名”,后面密密麻麻签着几十个名字和日期,每一个签名都代表着一份责任。
笔迹或工整或歪斜,却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庄重。
镜头最后定格在那位民工感激而质朴的脸上,他咧嘴一笑,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阳光。
“王主任,”苏晓芸收起手机,正色道,“他们是没有户口,没有社保,但他们有信用。这本工分本,就是他们的信用档案。我们能不能,先给他们的信用一个被看见的机会?”
那位王主任陷入了沉默。
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一旁的陈科长看准时机,立刻上前一步,笑着打圆场:“王主任,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不叫它什么证明,就叫‘过渡期社会融入实验区’。这可是个新概念,也是个社会治理的创新点。咱们把这里的数据和模式整理一下,上报到市里,说不定还能作为典型,纳入明年的重点民生工程呢!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啊。”
“过渡期社会融入实验区?”王主任眼睛一亮,这个提法瞬间击中了他。
既不用承担推翻现有规定的风险,又给自己脸上贴了金。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沉吟片刻,最终提起笔,在申请报告上龙飞凤舞地签了字,然后“砰”的一声,盖上了那个鲜红的公章。
文件获批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民工城,所有人的士气瞬间被推向了顶峰!
阿强主动请缨,带着安保队连夜制定了详尽的《夜间管理条例》和访客登记制度。
退休前当过民办教师的老陈头,在空地上支起一块小黑板,义务教孩子们识字念书,琅琅的读书声成了工地上最动听的音乐,字句清亮,穿透晨雾。
就连之前最爱占小便宜的包工头刘三斤,也红着脸找到李默,主动报名担任“工分审核员”,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徇私舞弊。
李默趁热打铁,利用系统提供的初级图纸,引入了雨水收集过滤系统和生态旱厕技术,彻底改善了工地的用水和卫生状况。
新装的水管第一次流出清澈的水流时,几个孩子围上去,伸手接水,水珠在掌心跳跃,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他还主动联系了县职业技术学校,邀请建筑和管理专业的学生来这里进行社会实践,将民工城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教学基地”。
学生们戴着安全帽穿梭在板房间,笔记本上记满了数据和草图,眼神里是久违的敬意。
县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周敏,听闻此事后,破例带着自己的高三毕业班来这里参观。
她给学生们布置了一篇特殊的作文题——《我看到的另一种青春》。
一个家境优渥的女孩在作文里这样写道:“他们睡在冬冷夏热的铁皮屋里,吃着最简单的饭菜,却把自己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们的脸上,有疲惫,更有希望。我一直以为我家那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就是家,但今天我才发现,他们睡铁皮屋,却比我更有家。”
这篇文章,后来被贴在了民工城的公告栏上,每一个路过的工人,都会驻足看上许久,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自豪。
指尖抚过纸面时,有人甚至轻轻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却像阳光一样暖。
也就在这篇文章被贴出的那个深夜,李默的脑海中,系统界面金光炸裂!
【主线任务3-“无根者的家园”第一阶段完成!】
【基建任务面板2.0更新,新增标签:民生工程优先级!】
【任务奖励发放:县级社会创新试点资格!】
【权限解锁:社区治理模板生成权限!】
一连串的提示音让李默心潮澎湃。
他坐在窗前,摊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地写下了标题:《启航民工城自治章程(草案)》。
写完,他顺手将本子压在了枕边那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现代企业管理基础》下面。
窗外,那台被工人们精心保养、修缮一新的老旧龙门铣床,皮带轮在夜色中轰然加速,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嗡鸣。
那声音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机械噪音,而是整座临时城市的脉搏,正与这群无名者的心跳,开始了同频共振。
没有人知道,也就在同一时刻,几十公里外的市府大楼,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被轻轻放在了办公桌上。
文件标题赫然是:《关于推广青阳县“务工人员共造社区”模式的调研通知》。
而在文件末尾的签发人一栏,一个打印的宋体名字,显得格外醒目——副市长办公室。
第二天清晨,阳光普照。
一辆挂着政府牌照的黑色轿车,在一辆警车的引导下,缓缓驶向了启航民工城的入口。
车上,县里的几位主要领导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在他们手中,一块崭新的、覆盖着红布的牌匾,正等待着被亲手挂上那个略显寒酸却充满生机的大门。
挂牌仪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