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的怒火并未爆发,而是被他自己强行掐灭。
“传达我的命令。”李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穿透了办公室的死寂,“全国三十七个‘共生站’,即刻起,统一摘牌。”
命令通过加密渠道,如一道惊雷般在启航集团内部炸响。
所有人都以为李默疯了,这个倾注了无数心血、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项目,他要亲手扼杀?
然而,后续的指令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原址改设‘社区共议亭’,所有外派工作人员,取消一切工牌、职位标识,只佩戴一枚素铜徽章。”
那是一枚怎样的徽章?
正面光滑如镜,不刻一字,仿佛要抹去启航集团存在的一切痕迹;而背面,只深刻着四个字——你说的算。
这道命令,不是扼杀,而是彻底的放手。
是把刀柄,完全交到那些他们声称要服务的人手中。
命令下达的第一个清晨,彩云之南。
绣坊里最手巧的张大姐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劲。
晨光斜照进院落,木门吱呀作响,她手中的银针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却迟迟没落进绣绷。
那块熟悉的、写着“共生站”的木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朴素的亭子,檐角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匾:“社区共议亭”。
木色未上漆,还带着山林的松香气息,触手微糙,却温润如老友的手掌。
她心里咯噔一下,丢下绣绷,脚步急促地穿过青石板小径,碎石硌着布鞋底,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慌张地找到了正在和孩子们玩耍的小周。
“小周!你们的牌子呢?牌子没了,你们……你们是不是也要走了?”张大姐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掠过屋檐下的铜铃,细微却刺耳。
在她心里,共生站就是这群年轻人的代名词,是他们带来了新的销路和外面的世界。
小周看着她焦急的脸,没有长篇大论地解释,只是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个孩子嘴角的泥点,触感微凉而黏腻。
她抬起头,阳光洒在她年轻的脸上,暖得像亭子边那排向日葵,金黄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轻颤,仿佛也在点头。
“张大姐,”她指了指亭子,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竹林,“那块牌子,是我们写的;可这个亭子,是你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你说呢?”
一句话,如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张大姐心中的慌乱。
她愣住了,是啊,亭子是大家一起盖的,木料是山里砍的,瓦片是村里凑的……掌心还留着搬运木梁时磨出的老茧,耳边还回响着众人吆喝“一二三”的号子声。
原来,最重要的不是那块牌子,而是这个大家亲手建起的地方。
她看着小周胸前那枚没有任何标识的铜徽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若有所悟地笑了。
而千里之外的集团总部,周敏正面对另一场风暴。
她提交的方案大胆到近乎离经叛道——“无名站长”认证机制。
没有笔试,没有面试,没有履历审查。
唯一的标准,是社区成员的匿名投票。
一张白纸,一支笔,写下你最信任的那个人的名字,投入箱中即可。
任期只有半年,可以连任,但绝不能连选,必须间隔一届,以防形成固化的权力。
所有人都觉得这太儿戏了,社区治理怎么能像小孩子过家家?
第一个“小白鼠”社区的选举结果,让所有质疑者都闭上了嘴。
当选者,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聋哑妇女。
她不识字,不会说话,却是整个社区最受尊敬的人。
因为每一次议事,她都会带着自己那块巨大的绣布,用一针一线,将每个人的发言、每个决定,都用形象的图案绣下来。
谁家缺水,她就绣一口干涸的井;谁家孩子考了好成绩,她就绣一只飞翔的鸟。
每落一针前,她都会抬起眼,望向发言者,对方点头,她才下针。
旁人围拢过来,指指点点,确认图案无误,绣布才成为最终的“会议纪要”。
她的绣布,成了社区最生动、最准确的视觉档案。
孩子们亲切地称它为“会说话的布”,指尖抚过那些凸起的丝线,仿佛能听见大人们争论的声音,闻到议事那天灶台上飘来的米粥香气。
周敏亲自飞到那个山村,将这位无名站长的故事记录下来。
在返回后撰写的全新培训手册里,标题只有一句话:“站长不需要名字,需要被信任。”
如果说周敏的挑战在“人”,那么林诗雨面对的,就是“钱”的巨山。
财政审计部门的压力越来越大,启航集团如此大规模、无明确盈利模式的投入,已经引起了监管层的高度关注。
一份措辞严厉的质询函摆在了她的面前。
林诗雨没有丝毫慌乱。
在决定命运的审计听证会上,她提交了一个全新的财务模型。
“从今天起,启航集团不再对‘共议亭’项目进行直接拨款。”她的话音一落,满座皆惊。
“我们将联合多家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以及个人捐赠渠道,共同设立一个‘共造信托基金’。”她打开投影,清晰的资金流向图展现在大屏幕上,“基金的资金来源有三部分:第一,入驻企业的社会责任配额;第二,面向全社会的个人微捐赠通道;第三,社区成员可通过参与公共事务积累‘共造积分’,积分达到一定数量后,可提名项目申请基金资助,由轮值委员会审议拨款。”
“那支出呢?谁来审批?还是你们启航说了算?”一位审计官尖锐地提问。
林诗雨微微一笑,按下了遥控器。
“不,我们说了不算。支出的审批权,由一个轮值委员会决定。委员会成员,从全国五大片区的社区中随机抽取,由他们联合审批每一笔资金的去向。”
她当庭进行了一次演示。
一笔来自内蒙古牧区,用于改造蒙古包、增加保暖设施的款项申请,出现在屏幕上。
最终的投票审批界面显示:投票通过。
而投下赞成票的五个人,身份分别是:三位来自该牧区的牧民,一位来自四川山区的支教老师,以及一位来自广东的社区医生。
五位投票者,无一人来自启航集团。
那一刻,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企业的慈善项目,而是一个正在自我生长、自我供血的庞大生态系统。
三个月后,小周在一次例行回访中,有了意外的发现。
在某个偏远村落,最初由她发起的“厨房茶话会”,已经在一个月前,自发演变成了“女性议事会”。
她悄悄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热烈而有序的讨论——木桌碰撞声、茶杯轻放声、女人们压低却坚定的嗓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场低沉的合唱。
议题早已超越了家长里短和健康养生,扩展到了村里的土地重新分配、孩子们的教育资源整合这些过去只有村干部才有权决定的事情。
她没有进去,只是将一本崭新的、空白的记录册,轻轻放在了议事会的门口。
册面是粗麻布封面,指尖划过,粗糙而踏实。
半个月后,她再次回来。
那本记录册被翻开了许多页,扉页上,用一种朴拙而有力的笔迹写着一句话:“今天,我们自己决定了今年的种菜地。”墨迹未干,仿佛还带着书写时的体温。
小周用手机拍下这一页,直接发给了李默,只附上了一句话:“老板,她们不需要我们教怎么说话了。”
年终,国家民生创新大会。
林诗雨坐在台下,目光紧锁大屏幕。
一部名为《谁是站长》的短片开始播放。
画面里,无数个“共议亭”在晨光和暮色中交替出现。
亭子里,有教孩子们识字的退休老校长,指尖抚过泛黄的课本;有陪着骨折老人做复健的外卖小哥,汗水滴落在水泥地上,瞬间被吸干;有组织深夜读书会的便利店老板娘,台灯的光晕温柔地洒在诗集上;有调解邻里纠纷的家庭主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镜头扫过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他们身份各异,年龄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无一人身穿工装,无一人佩戴工牌,无一人提及启航集团。
短片结尾,画面定格在一个空无一人的亭子上,一行字幕缓缓浮现:“这里没有站长,只有愿意留下来的人。”
林诗雨眼眶微热,耳边掌声如潮水般涌起,经久不息。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缔造者,李默却在掌声最热烈的时候,已经起身,悄然离场。
他穿过喧闹的走廊,推开厚重的会议中心大门,冰冷的空气让他瞬间清醒。
也就在那一刻,他脑海中响起了久违的系统提示音。
【新主线任务:V1 - 万物共生,进度更新:31%】
【提示:当创造者隐去,创造才真正开始。】
李默深吸一口气,吐出的白雾消散在夜色中。
掌声、荣誉、报告,都已是身后事。
他的目光,穿透了城市的钢筋水泥,望向了遥远的西南方。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最早试点村的孩子们围坐在火塘边画画的样子——木桌斑驳,蜡笔短得几乎握不住,火光映在孩子们专注的脸庞上,噼啪作响的柴火声中,一个布依族的孩子正用尽所有颜色,在画纸上写下:“我们,自己来了。”
李默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系统说得对,创造者必须隐去。
但一个好的园丁,在放手之后,总会想回去看看,他亲手种下的第一颗种子,到底长成了什么模样。
那片掌声,是为三十七个站点奏响的凯歌。
但他的心,却只牵挂着其中一个。
那个最初的,也是最脆弱的起点。
是时候了,该回去看看了。
他想。
看看那里的根,是否真的扎进了土壤深处,还是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悄然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