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的光线比内室更加晦暗,只有柜台上一盏旧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老者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旧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时间停滞般的陈旧气息,此刻又混杂了老者身上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
苏曼的脚步很轻,但在这死寂的空间里依旧清晰可闻。她走到柜台后,将自己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沉静却难掩疲惫的眼睛。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堂下的老者。
林清音和谢九安一左一右,隐匿在通往内室的通道两侧,如同两道无声的屏障,既警惕着外来的威胁,也守护着脆弱的主心骨。墨渊并未现身,但苏曼能感觉到,一股冰冷而精密的感知力已经笼罩了整个前堂,如同无形的蛛网,捕捉着每一丝能量与信息的流动。
老者似乎并未察觉到这暗处的布置,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与手中紧攥之物上。他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望向柜台后的阴影,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声音带着更深的颤抖:
“这里……真的什么都可以典当吗?”
苏曼没有直接回答,她的声音透过阴影传出,带着一种符合此地氛围的空灵与淡漠:“渡厄当铺,只收‘特殊’之物。寻常金银、珠宝、乃至阳寿,皆非所取。”
她的目光落在老者紧握的蓝布包裹上:“你,要典当何物?”
老者身体微微一震,仿佛被这个问题刺中了内心最深的秘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之物,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一层层揭开那褪色的蓝布。
里面露出的,并非想象中的奇珍异宝,而是一块老旧的怀表。
表壳是黄铜材质,边缘已有不少磨损的痕迹,玻璃表蒙有几道细微的裂痕。表链早已不见,只余下一截断掉的链条残端。它静静地躺在老者掌心,散发着陈旧金属的光泽,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从极其遥远的过去渗透而来的时光波动。
“它……它叫‘溯影’……”老者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追忆与痛苦,“是……是我妻子留下的……唯一念想……”
他颤抖着手指,摩挲着怀表冰凉的表面,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五十三年……我们相依相伴了整整五十三年……她走了……就在上个月……留下我一个人……”
巨大的悲恸让他几乎无法言语,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继续:“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金银,不要长寿……我只想……只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一眼……一个影子……一个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希冀,望向柜台后的阴影:“我听说……听说你们这里……能实现愿望!能用最珍贵的东西交换!我用它!我用‘溯影’典当!我只要再见她一次!一次就好!”
他的声音在前堂回荡,带着泣血般的哀求。
苏曼沉默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老者那纯粹而炽烈的悲伤,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她的感知。这股强烈的情感,与她灵魂中因“镜鞘”烙印而增强的感知力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让她仿佛能触摸到那悲伤中沉淀的、数十载相濡以沫的时光重量。
同时,她也通过烙印,接收到了墨渊冰冷而精准的传讯:
“……物品‘溯影’怀表……确认蕴含异常时间法则……”
“……能量波动模式……与数据库记录的‘时光记忆载体’……相似度百分之七十二……”
“……法则活性极低……处于半沉寂状态……”
“……激活并引导其‘溯影’功能……需要巨大能量及……强烈的情感锚点……”
“……警告:强行激活可能引动‘逝川之影’波动……存在被‘归墟之眼’侦测风险……”
时光记忆载体……情感锚点……逝川之影……
这几个关键词在苏曼脑中飞速碰撞。老者极致的情感(心光?),怀表蕴含的异常时间法则(逝川之影的关联物?),以及潜在的风险。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验证古籍箴言、近距离接触“逝川之影”概念的机会。但也是一个巨大的冒险,不仅可能暴露他们的位置,更可能对老者,以及她自己脆弱的灵魂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
她该接下这桩典当吗?
苏曼的目光再次落在老者脸上,那张被悲伤彻底摧毁的脸庞,那双只剩下最后一丝执念的眼睛。她想到了自己破碎的灵魂,想到了林清音和谢九安不顾一切的守护,想到了那本古籍中冰冷的箴言,也想到了“归墟之眼”那无处不在的恶意。
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太危险了。
但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被触动了。不仅仅是对老者悲悯,更是一种……同病相怜?他们都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东西,都在绝望中寻找着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
而且,她需要线索,需要力量。循规蹈矩的温养,无法让她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保护自己和同伴。
“……接吗?”墨渊的传讯再次响起,不带任何倾向,只是询问。
内室通道口,林清音紧张地攥紧了拳,她能看到苏曼侧脸上挣扎的神色。谢九安的手也按在了破云刃的剑柄上,肌肉紧绷。
苏曼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犹豫都已散去,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决断。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对着堂下的老者开口,声音依旧空灵,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见逝者一面,涉及时光禁忌,干扰生死秩序。代价,绝非寻常。”
老者闻言,非但没有退缩,眼中希冀的光芒反而更盛,他急切地道:“任何代价!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让我再见她一面!”
苏曼缓缓摇头,阴影中,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老者的灵魂:“你已孑然一身,除却这份执念与这怀表,还有何物可抵此等逆天之行?”
老者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除了这条早已不被在意的老命,确实一无所有。
“若要达成你所愿,”苏曼继续道,语速缓慢而清晰,“需以你全部关于她的‘记忆’为引,点燃这时计,方有可能在时光的夹缝中,窥见一瞬残留之影。”
“记忆?”老者茫然。
“是的。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快乐的,悲伤的,琐碎的,深刻的……一切。若交易达成,她将从你的过去中被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存在。你只会记得自己失去了一段极其重要的时光,却永远想不起失去了什么,想不起她的容颜,她的声音,你们共同经历的一切。”苏曼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你,可愿意?”
这是她基于墨渊的分析和对规则的理解,临时构思的“契约”。记忆,尤其是承载了极致情感的深刻记忆,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或许正是激活怀表、连接“逝川之影”所需的“心光”与“代价”。
老者彻底僵住了。失去所有关于她的记忆?这比死亡更可怕!死亡带走了她的人,却留下了回忆温暖余生。若连回忆都失去,那他的生命还剩下什么?一片彻底的、连悲伤都无处附着的虚无荒原。
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与那强烈的渴望疯狂撕扯。
苏曼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她能理解这种挣扎。她在逼迫他做出最残酷的抉择,也是在测试,那所谓的“心光”,那极致的情感,是否真的能纯粹到足以让人放弃承载这情感本身的基础。
时间一点点流逝,老者的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冷汗浸湿了他陈旧的长衫。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是一片死寂的空洞,唯有那双眼睛深处,还燃烧着最后一点近乎殉道般的火焰。
他看着手中的怀表,仿佛在看自己跳动的心脏,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它轻轻放在了冰冷的柜台上。
“……拿去吧……”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碎裂,“把记忆……也拿走……”
“我只要……再见她一面……”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形的、磅礴的悲伤混合着决绝的意志,如同实质般从他体内涌出,笼罩了那枚陈旧的怀表!
嗡——!
怀表猛地一震!表壳上那些磨损的痕迹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微弱的、水波般的涟漪!表蒙下的指针开始疯狂地、无规则地旋转,发出细密而急促的“咔哒”声!
整个前堂的光线骤然扭曲,周围的景物仿佛蒙上了一层陈旧胶片般的滤镜,色彩褪去,只剩下昏黄与灰白。空气变得粘稠,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怪异。
“开始了……”阴影中,苏曼瞳孔微缩,她能感觉到,怀表正在被老者那献祭般的“心光”激活,一条极其不稳定、极其细微的通道,正在试图连接到某个……存在于时间缝隙中的“影子”!
墨渊的警告声在她脑海中急促响起:“……高浓度时间乱流生成!‘逝川之影’接口不稳定!检测到未知观测波动试图介入!建议立刻终止!”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曼胸前的“镜鞘”烙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窥视感,如同无形的触手,试图顺着那正在形成的时间通道蔓延过来!
“眼睛”来了!它果然被引动了!
“九安!清音!拦住它!”苏曼强忍着灵魂和烙印的双重不适,低喝道。
不需要她多说,谢九安已然出手!他没有攻击那虚无的窥视感,而是凝聚全部剑意,一道凝练至极的剑罡如同撕裂纸张的利刃,悍然斩向怀表与虚空之间那片扭曲的光影交界处!他要斩断那正在被“眼睛”利用的连接通道!
林清音也同时动了,祖灵白光不再温和,化作一道纯净的屏障,瞬间笼罩住苏曼和那片异常区域,试图隔绝内外,阻隔那恶意的窥探!
老者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只是痴痴地望着那光芒流转、指针疯转的怀表,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妻子的名字,他全部的意念,都化作了燃料,投入了这场逆时间的追寻之中。
怀表的光芒越来越盛,表蒙下的指针旋转速度达到了极致,然后猛地——停住!
指向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刻度。
咔。
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怀表上方,那片扭曲的光影中,一个极其模糊、仿佛隔着毛玻璃看到的、穿着素雅旗袍的温婉女子身影,缓缓浮现。她背对着众人,站在一片朦胧的、开满栀子花的小院中,光影在她身上流转,仿佛那是数十年前的某个午后。
“阿……阿秀……”老者发出一声近乎泣血的呼唤,老泪纵横,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那虚幻的影子。
那女子的身影微微一顿,似乎有所感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作势要回过头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冰冷的恶意窥视感陡然增强了数倍!仿佛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眼睛,正在强行挤入这个脆弱的时空片段!
“撑不住了!”林清音脸色发白,祖灵屏障剧烈波动。
谢九安的剑罡也在那无形的阻力下寸寸碎裂!
苏曼闷哼一声,灵魂如同被冰锥刺穿,她知道,必须立刻结束!否则不仅老者会遭遇不测,他们也会彻底暴露!
她集中全部意志,透过“镜鞘”烙印,强行干扰那脆弱的规则连接,发出了终止的指令!
“契约……完成!”
伴随着她冰冷的声音,柜台上的怀表光芒骤然熄灭!指针无力地垂落。上方那模糊的女子身影和栀子花小院,如同被打碎的镜花水月,瞬间消散无踪。
前堂扭曲的光影和粘稠的空气也迅速恢复正常。
那冰冷的窥视感在失去目标后,如同潮水般退去,但退去前,似乎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愠怒?
噗通!
老者瘫软在地,眼神空洞,脸上带着满足而又无比茫然的表情。他看到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阿秀……但,阿秀是谁?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悲伤,却完全想不起缘由。
他失去了所有关于妻子的记忆,换来了那惊鸿一瞥的回眸。
苏曼疲惫地靠在柜台后,灵魂深处传来阵阵虚脱般的刺痛。她看着地上茫然无措的老者,又看了看柜台上那枚再次变得平凡无奇、甚至更加破旧的怀表,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成功了,也失败了。
他们验证了“心光”(极致情感与意志)可以激活与“逝川之影”相关的物品,也近距离感受到了时间法则的扭曲与危险,更确认了“眼睛”对这些波动的敏感。
但他们并未找到“时之刃”,反而差点引火烧身。而且,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见证了一个人用最珍贵的过去,交换了一瞬虚幻的现在。
墨渊无声地出现在柜台旁,拿起那枚怀表,瞳孔中数据流闪烁:“……时间法则活性已彻底沉寂……内部结构部分损毁……”
“……记录到‘逝川之影’波动特征数据……价值极高……”
“……‘归墟之眼’观测标记已记录……追踪溯源程序……加载百分之……”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这次冒险,获得了宝贵的数据。
林清音和谢九安走上前,看着虚弱的苏曼和地上失魂落魄的老者,心情都异常沉重。
“送他出去吧,给他找个安顿的地方。”苏曼轻声吩咐,声音里充满了倦意。
谢九安默默点头,扶起那浑浑噩噩的老者,向外走去。
苏曼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枚怀表。
“逝川之影”……“心光”……
这条路,比想象中更加残酷,也更加诡异。但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屋檐滴落的残雨,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仿佛在计算着所剩无几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