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渐深,济世堂内一片静谧,只余下书案上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一大一小两个埋头学习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草药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林安刚刚教杨小草认了几个新的字——“仁”、“心”、“药”。他教得耐心,不仅讲解字形字义,还尽量将其与医道、与做人联系起来。小草学得极其专注,小身板挺得笔直,握着毛笔的小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写出来的字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凝聚着她的认真。
写了约莫半个时辰,林安见她额角微微见汗,知道她累了,便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温声道:“好了,小草,今晚就学到这儿吧,休息一下。”
小草依言放下笔,乖巧地用旁边准备好的湿布擦了擦手,然后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一双大眼睛望着跳跃的灯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安看着她安静而单薄的侧影,心中那份酝酿了许久的念头再次涌动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些许追忆的声音缓缓开口:
“小草,”他唤道,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我……想跟你说说我的故事。”
小草转过头,澄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望向林安。灯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也似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平时罕见的感伤。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林安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尘封的记忆,“也……没有爹娘了。”
小草的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惊讶和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
“那个时候,我很害怕,也很饿,像一只找不到家的小野狗,只能在街上流浪,捡别人丢掉的食物充饥,躲在破庙或者桥洞下面躲避风雨。”林安的语气平静,但那双总是沉稳温和的眼眸里,此刻却映着灯火的微光,仿佛也映出了当年那个无助孩童的影子,“冬天特别难熬,又冷又饿,我以为……我可能活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小草听得入了神,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仿佛能感受到那种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恐惧。
“后来,”林安的语调微微扬起,带上了一丝暖意和感激,“我遇到了我的师父。他就像……就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冰冷的世界里。他把我带回了家,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教我读书,教我认药,教我治病救人的本事。他给了我一个家,也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和方向。”
他看向小草,目光深邃:“如果没有师父,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林安了。他于我,是恩同再造。”
小草似懂非懂地听着,但她能感受到林安话语里那份沉重的感激和深深的怀念。她模糊地意识到,林哥哥以前,也和她一样,很可怜,然后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林安看着她懵懂却又认真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盘旋在心头的话问了出来:“小草,你……你愿意吗?愿意像我和我师父那样,也做我的徒弟?”
“徒弟?”小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眨了眨眼睛,带着孩童的直白问道,“就像……你和你的师傅一样吗?”
“嗯,”林安肯定地点点头,但随即,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自我怀疑,语气也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是这样的。只是……我可能不如我师父,我没有他那么大的本事,也没有他那么好的耐心。说实话,对自己收徒这件事……我很没有信心。”
他顿了顿,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我害怕……害怕自己教不好你,害怕辜负了你的信任,害怕……”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一只小小的、还带着墨迹和些许冰凉的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盖在了他微握的拳头上。
林安愕然抬头,对上了小草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师傅,”她看着他,用她那细弱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相信你。”
这一声“师傅”,这一句“我相信你”,像一道温暖的激流,瞬间冲垮了林安心头所有筑起的堤坝。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他的眼眶和喉咙,让他一时之间竟哽噎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份足以照亮黑暗的纯粹信任。
小草见林安突然不说话,只是眼眶微红地看着自己,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又变回了那个小心翼翼的孩子,她怯生生地、带着不安问道:“师傅……怎么了?是……是小草说错话了吗?”
林安猛地回过神,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退,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却又充满了感动和释然的笑容。他摇了摇头,伸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小草脑后那个已经有些松散的小丸子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没有,小草没有说错话。是师傅……是师傅太高兴了。”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男孩,仰头对着那个青衫磊落的身影,喊出第一声“师父”时的场景。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对小草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师傅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喊‘师父’的时候。那时候,我应该也跟你差不多大吧……现在,好像有点明白,我师父当年听到那声呼唤时,是什么心情了……”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一种被全然信任的惶恐,更是一种愿意为之倾尽所有、守护这份传承的坚定。
而小草只是顺势伸出双手抱住林安,似乎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开心起来。
而片刻的感怀之后,林安收敛了情绪,脸色变得郑重起来。他看着小草,认真地说道:“小草,既然你答应了做我的徒弟,那我们就行一个简单的拜师礼。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林安的开山大弟子了。”
小草虽然不太明白“开山大弟子”是什么意思,但能感觉到这是一件很正式、很重要的事情。她立刻挺直了小身板,脸上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狠狠地、用力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仰起小脸,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和求知欲,一本正经地询问道:“师傅,什么是拜师礼呀?”
看着她那副懵懂又认真的小模样,林安刚刚还有些沉重的心情瞬间被逗乐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点感伤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而轻松的师徒温情。
“拜师礼啊,”林安笑着解释道,“就是徒弟要恭恭敬敬地给师傅端一杯茶,说‘师傅请喝茶’。师傅喝了茶,就算是正式承认你这个徒弟了。”
“哦!”小草恍然大悟,立刻说道,“那我去给师傅端茶!”说完,她就像一只灵活的小兔子,转身就往后堂跑去。
林安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提醒道:“慢点,小心别摔着!”
然而,关心则乱。小草毕竟年纪小,又有些紧张,端着那杯刚倒的、还有些烫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手中的茶杯顿时脱手飞出,“啪嚓”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水溅了一地。
小草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水渍,整个人都僵住了,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刚才拜师的郑重和喜悦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她抬起头,看向林安,眼圈迅速泛红,嘴唇颤抖着,眼看那熟悉的、自责的泪水就要决堤。
林安见状,心中没有丝毫责备,只有心疼。他立刻起身走过去,没有先去看那一片狼藉,而是蹲下身,扶住小草颤抖的小肩膀,语气温和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没事,没事,小草不怕。一个杯子而已,碎了就碎了,不打紧的。”他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拜师礼嘛,心意到了最重要。这样吧,你再去打盆热水来,给师傅洗漱,就算你弥补了,好不好?”
峰回路转,小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眨了眨还含着泪的大眼睛,确认林安真的没有生气,脸上立刻雨过天晴,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这就去!”说完,她又像刚才一样,飞快地跑开,这次更加小心,没多久就端着一盆温热适中的水回来了,小脸上因为奔跑而泛着红晕,还带着一种“将功补过”的认真。
林安接过水盆,却没有自己洗漱,而是将水盆放在凳子上,试了试水温,然后拧干了布巾,柔声道:“来,小草,忙了一晚上,先洗洗脸,泡泡脚,放松一下。”
小草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林安。林安已经自然地蹲下身,帮她挽起裤脚,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她的小脸和手脚。他的动作细致而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疲惫的小脚,林安一边帮她洗着,一边用平和的声音规划着未来:“小草,等赵捕快回来了,师傅先跟他打声招呼。他若是同意,过些日子,就送你去钟老秀才那里,正经读些书,多认些字。读书可以明理,可以开阔眼界。待你字认得差不多了,根基打牢了,师傅再慢慢教你辨认药材,学习医理,好不好?”
小草坐在凳子上,感受着脚底传来的温暖和林安轻柔的动作,听着他低沉温和的嗓音描绘着那个听起来很美好、很安稳的未来,她似懂非懂,但心里却像是被这温水泡着一样,暖洋洋的,充满了安心和依赖。她只是默默地点着头,用细弱的声音应和着:“嗯,好……”
洗漱完毕,夜色已深。林安吹熄了油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带来些许微光。两人躺在床上,小草像昨晚一样,习惯性地蜷缩着靠近林安,寻找着那份让她心安的热源和气息。
黑暗中,寂静里,忽然响起了小草细声细气的呼唤。
“师傅!”
“嗯?怎么了?”林安轻声回应,以为她有什么事。
然而,小草并没有回答,过了几秒钟,她又唤了一声:
“师傅!!” 音量开始上升。
“嗯?”林安再次应道。
“师傅!!!”她又叫了一声,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小小的雀跃和玩味。
林安顿时明白了。这小丫头,是沉浸在刚刚“拜师”的新奇和喜悦里,像得到了一个新玩具的孩子,反复确认着这个新身份带来的微妙变化和安全感,带着点孩童特有的、无意义的、却充满依赖的玩闹心思。
他不由得失笑,在黑暗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语气带着宠溺的无奈:“好了,傻丫头,别叫了,赶紧睡觉。明天还有一堆事呢,要早起,要学习,要认药,可不许偷懒。”
小草在黑暗中偷偷笑了一下,像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她没有再出声,而是心满意足地往林安温暖的怀里又钻了钻,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她的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听着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怀中这个小生命全然信任的依赖,林安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久久没有睡意。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流淌进来,勾勒出小草恬静的睡颜。他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的种子正在悄然发芽。
他在心中默默地、坚定地对自己说道: “林安,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照顾好她,教导好她,像师父当年对待你一样,给她一个家,一个未来。”
这个夜晚,因为一声“师傅”和一份全然的信任,变得格外不同。一份崭新的责任与羁绊,在这寂静的秋夜里,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