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秋雨,下得天地间一片混沌。
雨水不是滴落,而是成片地泼洒下来,在山谷间拉起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幕。泥黄色的山洪裹挟着断枝碎石,沿着陡峭的山势奔腾咆哮,将这条本就崎岖的山路蹂躏得面目全非。
在这片被暴雨统治的荒岭深处,一辆老旧的北京吉普212正艰难地挣扎前行。车轮在泥浆中不住打滑,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嘶吼,仿佛随时都会在这恶劣的环境中彻底罢工。
“他娘的...这路简直是要人命......”
金万贯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汗水混着雨水从他圆胖的脸上不断滑落,在那件早已湿透的的确良衬衫上洇开更深的水渍。他一边费力地控制着方向,一边低声咒骂着这见鬼的天气和更加见鬼的山路。
副驾驶座上的丁逍遥闭目养神,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蜿蜒出一道道水痕。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无意识地轻叩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这只手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疤,指关节处结着厚厚的老茧,掌心的纹路里似乎都浸透着岁月的风霜。
后座上,萧断岳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他双臂环抱,古铜色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刚毅。雨水从他短硬的发梢滴落,他却浑然不觉,仿佛这恶劣的环境与他无关,又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比这更糟的状况。
在他身旁,玄尘子一袭青布道袍纤尘不染。他正借着车内昏暗的灯光翻阅一本纸页泛黄的线装书,书页间散发着陈年墨香和草药的混合气味。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轻轻拂过书页上那些模糊的字迹,神情专注得仿佛置身于某个安静的道观,而不是在这暴雨倾盆的荒山野岭。
靠窗的陆知简则不停地擦拭着被水汽模糊的眼镜,试图看清窗外那片被暴雨笼罩的墨绿色山林。他的眉头微蹙,似乎在脑海中比对着什么古籍中的记载与现实的地貌。
“金爷,你确定是这条路?”萧断岳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这地方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哪像藏着什么隐宫的样子?”
金万贯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答道:“萧爷,我金万贯在这行当混了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这双招子和耳朵!那个老杆子临死前说的话,错不了!‘星陨龙移处,南巡隐宫开’,这口诀在道上流传了几百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
就在这时,吉普车猛地向下一沉,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整个车身歪斜着陷进了一个被雨水掩盖的深坑。发动机发出几声无力的喘息,彻底熄火了。
车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暴雨敲击车顶的轰鸣声,以及车外山洪奔流的咆哮。
“操!”金万贯狠狠一拍方向盘,脸上的肥肉因愤怒而颤抖。
众人不得不冒雨下车。车门一开,冰冷的雨水立刻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泥浆瞬间没过了小腿,那粘稠湿冷的触感令人作呕。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鞋子陷在泥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萧断岳低吼一声,绕到车尾,双腿微沉,一双大手抵住车厢。随着他全身肌肉绷紧,那沉重的吉普车竟被他硬生生抬动了几分。丁逍遥和陆知简也顾不上泥泞,在一旁奋力推车。
一直静立雨中的玄尘子忽然拂尘一摆,指向侧前方一处被山洪冲塌的斜坡。他的道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奇异地没有被雨水完全打湿。
“诸位,且看。”
他的声音清冷,却奇异地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浑浊的泥水正不断从斜坡的豁口处冲刷下来,带下大量的碎石和断木。在那泥石混杂之处,赫然露出一角惨白!
那是一只高度腐烂的人手,五指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痉挛着,指甲盖几乎全部外翻,黑黄色的泥浆深深地嵌在指甲缝里,仿佛临死前曾疯狂地抓挠过什么。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这只恐怖的手腕上,紧紧箍着一个东西——一个覆盖着绿色铜锈、形制古拙诡异的青铜护腕,护腕上,隐约可见一个仿佛被利爪撕裂的鸟类图腾,在泥水的浸润下,泛着幽冷的光。
陆知简几步跨过去,也顾不得肮脏,俯下身,用手抹开护腕上的泥垢,仔细辨认着那模糊的纹路。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流淌,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这...这是‘玄鸟裂爪纹’!”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据《秦宫秘录》残卷记载,这是直属始皇、行踪诡秘的‘玄鸟卫’的标志!他们专司处理那些...不能被记载于史册的隐秘事务,传说其成员终身不得脱离,生死皆为帝王阴影。”
丁逍遥也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扫过尸体周围的泥土、植被,以及那只手暴露的姿态。他蹲下身,戴着麂皮手套的右手——那只被江湖人称为“鬼手”的手,轻轻拨开尸体手腕周围的浮土,露出下面更深的抓挠痕迹。
“尸体是新的。”他的声音低沉,“看这腐烂程度,不超过二十天。而且,他不是被埋在这里的,他是从上面,”他指了指斜坡的上方,那片更加深邃、被雨雾笼罩的密林,“被雨水冲下来的。”
玄尘子鹤立雨中,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发髻流淌,道袍却奇异地并未完全湿透。他面色凝重如铁,掐指默算片刻,缓缓道:“贫道方才所言‘尸骸挡道’,此乃第一验。此人身佩玄鸟符,却暴毙荒野,死状狰狞,此地龙气已染凶煞,隐宫之门,恐是幽冥之口。”
金万贯闻言,胖脸煞白,牙齿都有些打颤:“道...道长,丁爷,这...这刚沾边就碰上这玩意儿,太邪性了!要不...要不咱们从长计议?”
丁逍遥缓缓站起身,雨水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望向斜坡上方,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雨幕和山林,看到那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晚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从我们踏进这片山,看到这具尸体开始,就已经踩进了别人布好的棋局,或者...惊动了某种一直在这里的东西。”
他再次蹲下,用他那双能分辨土色毫厘之差的“鬼手”,轻轻拂过尸体手腕下方那些深深的抓痕,语气冰冷:
“他不是在挖东西。看这痕迹的角度和力道,他是在被拖行、或者被活埋时,想拼命地从里面爬出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冰冷的雨水和湿透的衣物,直刺进每个人的骨髓里。荒山,暴雨,来历不明的尸体,古老的杀人机构信物,以及死者临终前那绝望而疯狂的挣扎...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湿冷粘稠的蛛网,悄无声息地将他们笼罩。
丁逍遥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锐利如刀。
雨越下越大,山林在雨幕中显得愈发阴森。那只从泥土中伸出的惨白的手,仿佛在无声地警告着他们:前方的路,远比这泥泞的山道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