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南的烟雨,终究是没能洗去少女眉眼间的愁绪。
小乙看着那道纤弱的背影,心中了然。
这几日,他带着她和王刚游山玩水,踏遍秣陵。
他以为这江南的繁华,能冲淡她心中的离愁。
可他忘了,这江南水乡,一草一木,一桥一船,皆是漕帮的影子。
而漕帮,曾是她的家。
一个被人鸠占鹊巢的家。
小乙的脑海里,浮现出钱公明那晚说过的话,以及这些时日自己打探来的消息。
漕帮,漕帮。
这个盘踞江南水脉的庞然大物,其根基,并非来自官府的庇佑,也非某位豪阀的扶持。
它的根,扎在水里,扎在那些靠水吃水的苦哈哈心里。
是一代又一代义薄云天的当家人,用一腔热血与江湖道义,聚拢了人心。
他们为往来客商保驾护航,为船夫纤夫寻一口饭吃。
这才有了一呼百应的声势,才有了如今横行无忌的地位。
漕帮,曾是这江南水路的一杆秤,称的是江湖规矩,量的是人心道义。
可如今,这杆秤,歪了。
那个自称“过江龙”的杨弘恩,将秤砣换成了银子。
江湖道义,一文不值。
认钱,不认人。
小乙收回思绪,目光落在燕妮身上。
她正痴痴地望着运河上的一艘艘漕船,那些船上,都挂着崭新的旗帜,却再也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她的家,就在那条流淌的河上。
可她,却成了回不了家的孤雁。
小乙心中微微一叹。
解铃还须系铃人。
心病,还需心药医。
躲是躲不过去的。
既然如此,那便去闯一闯。
他转过头,对咋咋呼呼的王刚和沉默不语的燕妮说道。
“明日,咱们去坐船。”
“听说这运河之上,船行赏景,别有一番滋味。”
王刚自是欢呼雀跃。
燕妮的眸子,却只是轻轻动了一下,依旧黯淡。
次日,小乙出门前,特意去敲了敲老萧的房门。
那扇门,已经紧闭了数日。
门开,老萧那张古井无波的脸露了出来,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快。
“有事?”
“老萧,陪我们出去逛逛。”
小乙笑得像一只狐狸。
“不去。”
“去坐船。”
老萧眉头一皱。
“更不去。”
“船上有好酒。”
老萧沉默了。
“管够。”
小乙又补了一句。
老萧终于点了点头,关上门,再出来时,已然是那个跟在少年身后的寻常老头儿。
只是那双偶尔开阖的眸子里,精光比运河的水光,还要亮上三分。
四人出了秣陵城,来到城外运河渡口。
码头上人声鼎沸,船来船往,一片繁忙景象。
小乙直接挑了最大最气派的一艘画舫,扔下一锭银子,包了下来。
船家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将四人请上了船。
画舫离岸,缓缓驶入河道中央。
王刚果然像个出了笼的猴子,开心得手舞足蹈。
他从船头跑到船尾,又从船尾蹿上二楼。
一会儿指着岸边的垂柳大呼小叫,一会儿又趴在船舷上看水里的游鱼。
整个画舫,都充斥着他那纯粹而响亮的快活。
老萧则寻了个船舱的角落,自顾自地坐下。
船家送来了一壶上好的花雕,一碟茴香豆,一碟花生米。
老头儿便眯着眼,悠哉悠哉地自斟自饮起来。
仿佛这满河的风光,都不及他盘里的那一颗花生。
小乙则领着燕妮,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船头。
画舫破开碧波,风从二人之间穿过,吹起了小乙的衣角,也吹乱了燕妮的鬓发。
沉默。
良久的沉默。
只有风声与水声。
“燕妮。”
小乙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少女死寂的心湖。
“想家了吧?”
燕妮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泪水终是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运河。
“你爹爹临行前,交给我的那枚鱼符……”
小乙看着前方的水路,缓缓问道。
“真能让漕帮上下,尽皆听令吗?”
燕妮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与沙哑。
“小乙哥,爹爹在时,它自然好使。”
“见鱼符,如见帮主。”
“可如今……”
她的话语里,满是无尽的悲凉。
“如今,漕帮上下,都已被那杨弘恩所掌控。”
“几个重要的舵口,几位有声望的叔伯,也都被他寻了由头,换成了他的心腹。”
“小乙哥若想只凭一枚鱼符就接管漕帮,怕是……怕是难如登天。”
小乙“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意外的神色。
“我知道,此事没这么简单。”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燕妮的泪,流得更凶了。
“那些……那些曾经追随我爹爹的旧人,在爹爹落难之后……”
“有的人,不屑与那杨弘恩为伍,自己挂印离去了。”
“有的人,被他寻了错处,遭受迫害,下场凄凉。”
“还有的……还有的……”
她再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如今的漕帮,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行侠仗义的漕帮了。”
“那里,已经变成了奸人当道的魔窟。”
小乙静静地听着,任由她发泄着心中的悲愤与委屈。
待她哭声稍歇,他才再次开口。
“这漕帮的总舵,在何处?”
“就在离此不远的嘉陵城,嘉陵江边上。”
燕妮下意识地回答道。
“我们这艘船,可到那里?”
“嗯,画舫的终点,便是在嘉陵城的码头停靠,漕帮总舵……就在码头附近。”
小乙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那弧度里,有三分玩味,七分冷冽。
“那我们,便去会会那位‘过江龙’?”
燕妮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满脸的错愕与惊恐。
“啊?”
小乙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笑了笑。
那笑容,一如江南的春日暖阳,瞬间驱散了她心头大半的阴霾。
“放心。”
“有我。”
“不会有事的。”
次日,清晨。
画舫在一片晨钟暮鼓声中,缓缓靠岸。
嘉陵城,到了。
这座沿江而建的大城,比秣陵更多了几分江湖的粗犷与豪迈之气。
嘉陵江从西向东,贯穿整个赵国疆域,而那条滋养江南的运河,其源头活水,也大都引自于此。
两江通航,造就了此地的繁华。
四人下了船。
王刚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扶着码头的柱子,弯下腰,吐得昏天黑地。
这一夜的江上颠簸,对于他这个纯正的旱鸭子而言,简直是一场酷刑。
胃里翻江倒海,吐到最后,连黄胆水都出来了。
小乙看着他那狼狈样,不禁莞尔。
老萧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昨夜不是在船上,而是在自家院里睡了一觉。
燕妮姑娘的心事,似乎被小乙那句话冲淡了不少,眉宇间的愁云散去,多了几分紧张与期待。
几人在码头边寻了个茶摊坐下,叫了一壶热茶。
王刚喝了几口,才算把那股翻江倒海的劲儿压了下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好啊!”
他由衷地感叹道。
小乙端起茶碗,目光越过熙攘的人群,望向不远处那座气势恢宏的建筑。
那里,便是漕帮总舵。
他放下茶碗,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他看向身旁的燕妮,笑着说道。
“走吧,燕妮。”
“带我们去你家,做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