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年（1876年）的初冬，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密的雪粒，早早地席卷了天山南北。北疆大地，银装素裹，玛纳斯河的硝烟与血腥似乎也被这肃杀的寒意暂时冻结。迪化城内外的军营，升腾起更多的炊烟，战马的嘶鸣少了些戾气，多了些对温暖厩舍的渴望。
肃州总督行辕内，炭火盆烧得通红。左宗棠伫立在巨大的新疆舆图前，目光深邃。舆图上，天山以北的广阔区域，已被清晰地标注为清军控制区。然而，天山以南那片更为辽阔、标注着“阿古柏匪帮”字样的区域，依旧笼罩着未知的迷雾。北疆大捷的喜悦在他心中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筹谋。
“大帅，”亲信幕僚王加敏轻声道，“天山达坂（山口）已为大雪封堵，道路断绝。大军南征，确非其时。”
左宗棠缓缓点头：“天时如此，强求不得。‘缓进急战’，此‘缓进’之时也。传令刘锦棠、金顺诸部：”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条理清晰，展现出一位统帅在胜利后依然保持的冷静与远见：
“命各部，以迪化、玛纳斯、吐鲁番（已由徐占彪部收复）等战略要点为核心，加固城防，增筑堡垒营寨！尤其天山北麓各隘口，务必重兵扼守，严防南疆之敌趁雪反扑！粮秣军械仓库，需加派岗哨，严防奸细破坏、火灾潮湿！”
1.“北疆新复，百废待兴，然亦是沃土！着令各驻防军，效仿陕甘屯田旧例，利用冬闲，组织军民整修水利（疏浚旧渠、规划坎儿井），开垦荒地！凡有水源可资利用之地，皆划为屯田区！发放农具、种子（耐寒作物），来年开春，务使田野复绿！所产粮食，优先补充军需，余者赈济贫民，安定地方！此乃长久之计，根基所在！”
2.整军经武，补充精锐：“各部详查战损，造册上报！伤者精心医治，亡者厚加抚恤！兵员缺额，着即从陕甘后方及北疆新附之民中，招募精壮补充！尤须招募熟悉南疆地形、语言之回、维族向导及善骑射者！新兵务必加紧操练，务求娴熟战阵、枪炮！兰州制造局新运抵之枪炮弹药，按需补充各部，尤其加强攻坚利器（如新式后膛炮、开花弹）之配备！”
3.广布斥候，洞悉敌情：“此乃重中之重！”左宗棠目光炯炯，“命刘锦棠选派精干斥候、通事（翻译），化装成商旅、流民，分多路秘密潜入南疆！不惜重金，收买线人！务必探明：阿古柏主力动向、兵力部署、粮秣囤积点（尤其达坂城、托克逊、吐鲁番盆地）、其与英、俄勾连之虚实、南疆各族人心向背！山川险隘、水源道路，皆需详绘地图！每日必有情报汇总，飞马报我！”
迪化城，刘锦棠的大营。虽无大战，但营中气氛并不松懈。城墙上，哨兵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警惕地注视着白茫茫的旷野。城内校场，新招募的士兵在刺骨寒风中操练队列、劈刺、装填射击，口令声和呵气凝成的白雾交织在一起。工匠营内，炉火熊熊，叮当声不绝于耳，匠人们正忙着修复损坏的刀枪盔甲，保养火炮。
帅府内，炭火温暖。刘锦棠正与罗长祜、余虎恩等将领商议军务，书记官送来肃州转发的朝廷谕旨和一封左宗棠的亲笔信。
刘锦棠展开谕旨，目光扫过，脸上露出一丝庄重与欣慰。谕旨中，朝廷嘉奖其“督率有方，连克名城，忠勇奋发”，特旨加恩，赏给骑都尉世职！这是清代给予高级将领的重要世袭爵位，虽非顶级，却代表着朝廷对其赫赫战功的肯定和家族荣耀的荫庇。
“恭喜军门！荣膺世职！”众将纷纷起身道贺。
刘锦棠放下谕旨，神色却无太多骄矜，他拿起左宗棠的信。信中，左帅除了祝贺，更着重强调了冬季固本培元、侦查敌情的重要性，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下一步南征的殷切期望。
“诸位，”刘锦棠将信递给众将传阅，沉声道，“朝廷恩典，左帅厚望，锦棠愧领。然北疆虽定，南疆未复，大敌当前，岂敢懈怠！左帅明令，此冬乃砺剑之时！各部务必遵令而行：”
“罗长祜，城防工事加固一事，由你总责！尤其东南山口，增筑碉堡两座！”
“余虎恩，屯田事宜，由你主抓！玛纳斯河畔那片滩地，开春前务必整出千亩熟田！所需人手、耕牛、种子，报我拨付！”
“新兵操练，强度加倍！尤其火器射击，务必人人过关！后方新补之营，月底前必须到位！”
“谭拔萃（老湘营得力干将）！命你精选通晓维语、蒙语之斥候五十人，分十队！扮作驼商、皮货贩子、逃荒者，十日内，必须潜入达坂城、托克逊、喀喇沙尔（焉耆）一线！重金收买伯克（地方头人）、驿站小吏！我要知道阿古柏的兵营在哪，他的粮仓在哪，英国人给他送了多少枪炮！山川道路，一水一井，皆绘成图！记住，宁可慢，务必准！宁可无功，不可暴露！”
肃州总督署内，左宗棠并未因严寒而停歇。他案头的文书，从催饷的奏折，变成了屯田水利的规划图、新式军械的采购清单（通过胡雪岩向上海洋行订购）、以及一份份从北疆乃至南疆零星传回的、字迹潦草却价值千金的情报摘要。
他时常与负责后勤的袁保恒、负责与俄国交涉粮运的官员，以及兰州制造局的技师们会商至深夜。
“保恒，开春后大军南进，粮道延长何止千里！哈密、吐鲁番粮台存粮，务须在雪化前增至三十万石！俄国粮道，需再行磋商，能否增加运量？”
“禀大帅，俄国索思诺夫斯齐已回信，愿再增供二百万斤，然运费需略增…”
“允他！非常之时，银钱可缓，粮秣不可缺！速办！”
他对制造局的技师说：“新式后膛炮，仿制进度如何？开花弹产量可能提升？南疆多坚城，攻坚利器乃克敌关键！”
窗外，大雪纷飞，覆盖了庭院，也覆盖了通往西域的漫漫长路。左宗棠踱步到偏厅，再次凝视着那口静默的墨色棺椁。他伸出手，拂去棺盖上薄薄的一层落雪，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他的目光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笃定。
“冬雪，可封山，亦可沃土。”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棺椁诉说，又仿佛在坚定自己的信念，“砺我锋芒，积我粮秣，察敌虚实。待到来年春暖，天山雪融……” 他转身，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雪，“便是犁庭扫穴，克竟全功之时！阿古柏，你的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