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赋之平凡岁月
第一卷：茶烟起，众生相
第1章：众生茶坊与安神茶
青瓦巷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
林不尽用竹扫帚清扫门前台阶时，露水打湿的青石板正泛着淡青色的光。巷口那棵百年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过来，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倒像是这老街坊里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沉默地嵌在时光里。
“众生茶坊”的木质招牌在雾中若隐若现，漆皮剥落的边角沾着昨夜的雨痕。林不尽抬头瞥了眼，木牌上“众生”二字是祖父的手笔，笔锋沉稳如磐石，“茶坊”二字却带着些跳脱的灵气，据说是小时候他趁祖父不注意，拿着毛笔胡乱添上去的。如今看来，倒像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让这方小天地既有俯瞰红尘的通透，又藏着几分人间烟火的憨直。
他放下扫帚，转身推开厚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在抱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又像是在亲昵地打着招呼。茶坊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混杂着旧木头和潮湿空气的味道，这是种让人莫名安心的气息，仿佛时间在这里都走得慢了些。
林不尽径直走向柜台后的紫砂壶，指尖摩挲过壶身上温润的包浆。这把壶比他岁数还大，据说是祖传的物件，壶身刻着繁复的云纹，壶底藏着个极小的“尽”字。祖父临终前把壶交到他手上时，只说“守好这茶坊，也守好它”，至于这壶到底藏着什么名堂，老爷子到死都没松口。
他往壶里添了新茶，又从墙角的水缸舀出一勺清水。水流撞击壶壁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是山涧淌过青石。刚把壶放在炭炉上，茶坊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像是有片叶子落在了地上。
林不尽头也没回：“别躲了，出来吧。”
半响，供桌后方的阴影里探出个模糊的虚影。那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她怯生生地望着林不尽，手指绞着不存在的衣角，正是依附于茶坊而生的茶灵小满。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林不尽往炭炉里添了块木炭，火苗“噼啪”一声跳了起来，映得他侧脸暖融融的，“又听见什么动静了？”
小满眨了眨眼，小幅度地朝巷口偏了偏头，又指了指柜台前的空位，嘴里发出细碎的气音，像是在说有客人要来。林不尽了然地笑了笑，这丫头虽然怕生，却总能感知到些微妙的变化，像是茶坊自带的晴雨表。
他刚摆好三只粗瓷茶杯，门外就传来了略显迟疑的脚步声。不同于老街坊们熟稔的拖沓，这脚步声里带着试探和焦虑，像是踩在棉花上，既想往前，又怕陷下去。
林不尽抬眼望去，门口站着个姑娘。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额前的碎发被雾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姑娘眼圈有些发黑，眼下的青影像是晕开的墨渍，显然是没睡好。她手里捏着张揉得有些皱的纸条，正对着茶坊的招牌反复确认，嘴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请问……这里是众生茶坊吗？”姑娘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是砂纸轻轻擦过木头，“我听说，这里有种能安神的茶？”
林不尽点点头，抬手示意她坐下：“坐吧。要杯安神茶？”
姑娘如蒙大赦般拉开椅子，动作却因为疲惫而有些踉跄。她把背包放在脚边，挺直脊背时，林不尽忽然觉得眼前像是蒙了层水波。他眨了眨眼，那层水波并未散去，反而在姑娘周身漾开淡淡的光晕——不是寻常人身上那种平和的暖黄，而是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灰黑色，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在她心口的位置尤其浓重。
这是林不尽与生俱来的本事，能模糊感知到旁人“气运”的流转。祖父说这叫“窥隙”，能看见命运褶皱里的些许痕迹，却改不了分毫，就像隔着毛玻璃看风景，能辨出轮廓，却摸不清细节。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模糊的感知，寻常茶客身上的悲欢离合，在他眼里不过是光影的聚散，看过便忘。
可眼前这姑娘的气运却有些不同。那团灰黑色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什么解不开的结，边缘却又透着点不肯熄灭的韧劲，像寒夜里挣扎的火星。林不尽多看了两眼，那灰黑色忽然动了动，像是察觉到被注视，竟往姑娘的家宅方向延伸了寸许。
家宅不安？他心里掠过这个念头，指尖在柜台下轻轻敲了敲。
“我叫王微亦，是个民俗学研究生。”姑娘见他没说话，主动开了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最近在做个关于城市民间信仰变迁的课题，查资料时看到有人提过这家茶坊……还说您这儿的安神茶很特别。”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这阵子总失眠，躺到天亮都合不上眼，脑子里像装了台永动机，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朋友说或许喝点安神的东西能好点，我就找过来了。”
林不尽“嗯”了一声，起身走向炭炉。紫砂壶已经开始冒热气，壶盖被蒸汽顶得轻轻跳动。他掀开壶盖，一股清冽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像是山巅的晨雾裹着松针的气息。他取过一个白瓷碗，往里面撒了些茶叶，又从柜台下的木盒里捻出几粒暗红色的颗粒，看形状像是某种果实的核。
“安神茶不是药，”林不尽一边注水一边说，热水冲开茶叶时，碗里浮起细碎的泡沫，“只能帮你松松弦，真要解心结，还得靠自己。”
王微亦看着他的动作，眼睛亮了亮：“您这茶里加的是什么？看着不像普通的安神药材。”
“祖传的方子，”林不尽把茶碗推到她面前，茶汤呈琥珀色，表面浮着一层淡淡的油光，“不外传。”
王微亦也不恼，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茶香钻进鼻腔时，她忽然觉得太阳穴没那么涨了，像是被人用温水敷过。她小心地抿了一口，茶汤入口微苦，咽下去却有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心口，那些盘踞在脑子里的杂乱念头，竟真的像被梳理过一般，慢慢沉淀下来。
“好喝。”她由衷地说，眼睛里的疲惫散去了些，露出底下藏着的灵动，“比我试过的所有助眠茶都管用。”
林不尽没接话，靠在柜台边看着她喝茶。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了晨雾，斜斜地照进茶坊，在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王微亦的侧脸沐浴在光里，那层灰黑色的气运似乎淡了些，露出底下原本的暖白色。他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红尘一盏茶，冷暖自饮之，或许所谓的气运，也不过是人心的映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粗暴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句骂骂咧咧的话。
“妈的，这破地方怎么走不完？”
“赵哥说了，就是这破茶坊，让他赶紧搬，别耽误老子发财！”
两个穿着黑色背心的壮汉堵在了门口，胳膊上的纹身在阳光下闪着凶巴巴的光。为首的那个斜着眼扫过茶坊，目光在林不尽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王微亦身上时，露出点不怀好意的笑。
“你就是这茶坊的老板？”壮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赵总看上这块地了，识相的赶紧签字搬走，还能落点好处。不然……”他捏了捏拳头，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林不尽皱了皱眉。赵天霸的名字他早有耳闻，这几年在城里搞地产开发，手段向来不干净。只是没想到，这只饿狼竟然盯上了青瓦巷这块不起眼的角落。
“搬不了。”林不尽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茶坊在这儿一百多年了，动不了。”
“嘿，你小子还挺横！”壮汉往前走了两步，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林不尽脸上，“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赵总的脾气你打听打听，惹恼了他，有你好果子吃！”
王微亦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茶碗。她虽然疲惫，骨子里却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看着壮汉嚣张的样子，她想起了课题里看到的那些关于老街拆迁的案例，心里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你们这是强拆！是违法的！”王微亦站起身，个子不算高，气势却一点不输，“我是民俗学研究生，正在研究这条老街的历史文化价值。你们要是敢乱来，我就把你们的所作所为写成报道，发到网上去！”
壮汉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也敢管你霸爷的闲事？赶紧滚，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你敢！”王微亦梗着脖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炸毛的小猫，“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们别想仗势欺人！”
林不尽看着王微亦紧绷的背影，心里有点意外。这姑娘看着文弱，没想到胆子倒不小。他注意到，随着王微亦情绪激动，她周身的气运又开始波动，那层灰黑色里竟透出点鲜亮的红，像是火种被风吹得旺了些。
“行了。”林不尽往前站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王微亦身前，“要谈拆迁，让你们赵总自己来。或者，让他派个能说话的人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壮汉对上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刚才那股嚣张气焰忽然就泄了半截。林不尽的眼神很淡，像一潭深水，明明看着没什么杀伤力，却让人不敢轻易造次。
“你等着！”壮汉撂下句狠话，狠狠瞪了林不尽一眼，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门被“砰”地一声甩上，茶坊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炉上水壶轻轻的咕嘟声。
王微亦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回椅子上。她拍了拍胸口，脸上有点发烫：“刚才……我是不是有点冲动？”
林不尽摇摇头，给她续了点热茶：“还好。”
“那些人太过分了！”王微亦喝了口茶，情绪还是有点激动，“这茶坊多好啊，怎么能说拆就拆？还有这条老街，藏着多少故事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青瓦巷的历史说到民间信仰的传承，眼睛里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林不尽没怎么插话，只是偶尔“嗯”一声，听着她的声音在茶坊里回荡。阳光慢慢移动，照在王微亦的发梢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忽然觉得，这姑娘身上的那点韧劲，倒和这茶坊有点像。看似柔弱，实则倔强，在时代的风里，守着自己认定的东西不肯放手。
供桌后方的阴影里，小满悄悄探出头，好奇地望着王微亦。刚才那两个壮汉来的时候，她吓得缩成一团，现在却被王微亦眼里的光吸引了，小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
林不尽注意到小满的动静，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知道，这茶坊的日子，大概要起些波澜了。
王微亦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一说起这些就收不住。”她看了看窗外，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我该走了，谢谢您的安神茶。”
她从包里掏出钱包，递过一张纸币：“多少钱？”
“不用了。”林不尽摆摆手，“第一次来，算我请客。”
“那怎么行？”王微亦坚持要给钱，推让了半天，林不尽才收下。她把找零小心地放进钱包，又看了看茶坊的招牌，“我以后还能来吗？不仅是为了安神茶，也想……多了解了解这里的故事。”
“随时欢迎。”林不尽说，“茶坊什么时候都开门。”
王微亦笑了，这次的笑容很轻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挥挥手，背着背包脚步轻快地走出了茶坊，阳光洒在她身上，那层灰黑色的气运似乎又淡了些。
林不尽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身回了茶坊。小满已经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正围着那碗没喝完的安神茶打转，小脸上满是好奇。
“别看了，她以后会常来的。”林不尽拿起紫砂壶，往里面添了些水，“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像以前那么清静了。”
小满歪着头看他，眼睛里闪着疑问，像是在问为什么。
林不尽没解释，只是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无数人在低声诉说。他知道，赵天霸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王微亦的到来也绝非偶然。这方小小的茶坊，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注定要在这平凡的岁月里，激起层层涟漪。
炭炉上的水开了，蒸汽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侧脸。紫砂壶里的茶香漫出来，和着窗外的风声，在青瓦巷的晨光里，酿成了一段未完待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