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雨丝裹着槐花香,阿月蹲在河埠头的青石板上洗衣。她的红嫁衣搭在岸边的柳树上,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的衬裙——那是苏绣娘连夜赶制的,说是“红配白,最是吉利”。
河水漫过她的脚面,凉得刺骨。她搓洗着阿灼昨日换下的粗布衫,袖口沾了块泥,怎么搓都洗不干净。忽然,一片阴影罩在头顶,她抬头,看见阿灼站在石桥上,腕间的红绳被雨水泡得发暗,像根浸了水的血线。
“阿月姐。”阿灼的声音发颤。
阿月没应声。她想起昨夜在绣楼,阿灼捧着绣帕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可此刻阿灼腕间的红绳,和她娘枕头底下收的半截,颜色分毫不差——那是陈家祖传的平安结,是二十年前药庐走水时,陈阿公塞给苏绣娘的。
“阿月姐,”阿灼往前走了两步,裙角扫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昨日在河边,我……”
“昨日?”阿月捏着绣帕的手紧了紧,“昨日你在破庙补碗,我在河边洗衣,我们在哪儿见过?”
阿灼的脚步顿住。她望着阿月脚边的绣帕——帕角绣着“张记绣坊”的暗纹,还沾着半块蜜饯,正是铁柱昨日塞给阿月的。阿月记得,铁柱把碎瓷片扔进河心时,她捡了起来,内侧用金漆写着“陈砚之制”,是陈砚之专为阿灼补碗时刻的记号。
“阿月姐,”阿灼的声音里有了哭腔,“那帕子……是我捡的。”
阿月站起身,绣帕从指缝滑落,飘进河里。她望着帕子打着旋儿被水冲走,想起昨夜在界碑下捡到的碎瓷,想起陈砚之说“那是我补碗时刻的记号”,想起铁柱红着眼眶说“我明日就去镇上当脚夫”。
“阿灼,”她的声音冷得像河底的石头,“你当我看不出?那帕子上的蜜饯,是铁柱给我的;那碎瓷上的字,是陈砚之刻的。你们……”
“不是的!”阿灼扑过来要捡帕子,被阿月推开。阿月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酸,“你腕间的红绳,是我娘的;你补碗的瓷片,是陈砚之的;你绣的药囊,是张记绣坊的暗纹……你到底是谁?”
阿灼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她想起昨夜在破庙,陈砚之蹲在她身边补碗,说“这瓷片是我娘留下的,内侧刻着‘陈砚之制’,要是我娘还在,定要给你打个长命锁”。她又想起铁柱在河边捡菱角,说“阿月,你明日穿红衣裳,真好看”,可那绣绷是陈砚之从她包袱里翻出来的,说是“张记绣坊的暗纹,该物归原主”。
“阿月姐,”阿灼抹了把泪,“我是陈家药庐的阿灼,陈老郎中的孙女,陈砚之的……”
“住口!”阿月厉声打断她,“陈家早没了!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陈老郎中私藏禁药,跪了七日七夜投了河,你爹娘都没了,你算什么陈家子孙?”
阿灼的身子晃了晃。她想起苏绣娘昨夜说的话:“阿灼,你娘当年抱着你躲在地窖里,地窖口塌了,你左手的三根手指被压断,你娘用最后口气塞给你半截红绳,说‘要是哪天见到张家人,就说是我苏挽月的女儿’。”可此刻,阿月的话像把刀,把她二十年的委屈都剜了出来。
“是,我是陈家子孙!”阿灼的声音突然高起来,“我娘说,当年药庐走水,是张老员外托我爹送药,说是给盐商治蛊毒的!可盐商的仇家追来,硬说是我爹私藏禁药!我爹跪在祠堂里七日七夜,说要是有一句假话,就天打雷劈……”
阿月的脸色白了。她想起昨夜娘亲翻箱倒柜时说的话:“阿月,明日你嫁的是铁柱,那孩子实诚,虽不会说话,可心里有你。”又想起王媒婆昨日来家里说的闲话:“李财主家的小子又在村头晃悠,说张家女要嫁陈家郎,到底安的什么心?”
“你胡说!”阿月后退两步,后腰抵在柳树上,“我家和张家的仇,是私藏禁药!是你爹……”
“不是我爹!”阿灼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腕,“是我爹替张老员外顶罪!我娘说,张老员外拿到药后,给了我家半箱金叶子,可后来盐商死了,张老员外怕牵连,就说我家私藏禁药!”
阿月的手腕被掐得生疼。她望着阿灼腕间的红绳,想起娘亲枕头底下收的半截,想起陈砚之药箱上的并蒂莲,想起铁柱送她的菱角——原来所有的碎片,都是同一块玉,只是她一直不愿去拼。
“阿灼,”她的声音软下来,“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怕。”阿灼的眼泪掉在她手背上,“我怕你说我是陈家余孽,怕你不要我这个朋友。”
河对岸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一片槐叶落在阿月的绣帕上,把“张记绣坊”的暗纹染成了绿色。阿月弯腰捡起帕子,帕角的蜜饯已经被水泡得透亮,甜丝丝的味道漫进鼻腔。
“阿灼,”她轻声说,“跟我回家。”
阿灼愣住。
“我娘煮了桂花糕,”阿月扯了扯她的衣袖,“你最爱吃的。”
阿灼的眼泪又掉下来。她想起昨夜在破庙,陈砚之给她披上斗篷,说“等过了八月十五,我们去界碑下,把当年的事都说清楚”。可此刻,她更想和阿月回到绣楼,像从前那样,一起在槐树下择菜,一起在河边洗衣,一起讨论绣样。
“阿月姐……”她吸了吸鼻子,“我……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她从怀里摸出块碎瓷,正是阿月昨夜在药庐后墙根捡到的那块。内侧用金漆写着“陈砚之制”,是他的记号。“这是我补碗时刻的,”她说,“前日在河边,见你蹲在青石板上捡螺蛳,我就想……等我们成了亲,用这瓷片给你们的孩子做长命锁。”
阿月接过碎瓷,想起昨夜在河边,自己把绣帕塞给铁柱时说的话:“你说过要给我买新绣绷,原来拿陈家的破布充数!”可现在她知道,那不是破布。那是张记绣坊的暗纹,是阿月的嫁妆,是她和铁柱的误会,是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里,没被烧尽的真心。
“阿灼,”她把碎瓷收进袖中,“我们去界碑下吧。”
“现在?”
“现在。”阿月扯了扯她的衣袖,“我要亲眼看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不知何时停了。河面上的薄雾散了,露出老槐树的枝桠,界碑上的“张宅”“陈庐”四个字被雨水洗得发白,像两尊沉默的佛。阿月和阿灼沿着青石板路往界碑走,鞋底沾了泥,踩在石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远处传来唢呐声。阿月望着天边的晚霞,想起昨夜在绣楼,娘亲替她梳头时说的话:“阿月,明日你嫁的是铁柱,那孩子实诚,虽不会说话,可心里有你。”又想起陈砚之在药庐里说的话:“阿灼,等过了八月十五,我们去界碑下,把当年的事都说清楚。”
原来有些结,解不开;有些谎,藏不住。可只要愿意说,愿意听,再深的仇,也能变成最暖的情。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