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因果录
青州的秋来得早。八月末的风里已裹了凉意,陈墨颜蹲在院角晒药。老母亲的咳嗽声从屋里传来,比上月轻了些——自从服了那粒青阳丹,她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能扶着门框看他晒药,还能絮絮叨叨说些“颜儿,咱不贪那笔了”的话。
陈墨颜应着,手底下不停。竹匾里的野菊、枸杞、甘草铺成彩色的云,他想起那夜赵德庸的尸体,想起笔灵消散前的叹息,又想起灶膛里化为灰烬的紫檀笔。如今想来,那笔烧得极静,连火星都没溅出半点,倒像早就该化了。
“吱呀——”
院门突然被推开。
陈墨颜抬头,见个穿月白道袍的人立在门口。那人面容清俊,眉目疏朗,腰间悬着枚青玉坠子,坠子上刻着“笔”字。他身后飘着缕淡紫的烟,像是有形又似无形,绕着他的衣摆打旋儿。
“公子。”那人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熟悉的清冽,“别来无恙?”
陈墨颜手一抖,竹匾里的药材撒了一地。他认得这声音——是那日在破庙瓦下拾到的笔灵,是后来化形送丹的道袍男子,此刻却又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你……你成仙了?”陈墨颜站起身,腿因久坐发麻,踉跄了两步。
笔仙笑了,紫烟在身侧凝成朵莲花:“承蒙公子成全,我已于前日渡了天劫,脱了笔形,得了人形。”他抬手指了指院角的老槐树,“那树洞里还藏着半块松烟墨,是我当年化形时留下的。如今墨干了,我也该走了。”
陈墨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老槐树的树洞里果然塞着块黑黢黢的墨,表面结着层薄霜。他忽然想起许多事:第一次用笔时那股暖流,写《兰亭序》时笔锋的灵动,赵德庸惨死时的血色,还有那粒化在喉间的青阳丹……
“你为何要谢我?”他问,“若不是我贪那笔,你早散了。”
笔仙摇了摇头,紫烟里浮起些细碎的画面——山神庙的香火,破庙梁上的积尘,刘三抢钱时的狠劲,赵德庸试笔时的贪婪。“我本是山神庙的香火精,依附古笔百年,原以为熬到庙会那日便能化形。可庙塌了,香火断了,我守着笔在泥里埋了三十年,连人形都化不出。”他的声音轻得像风,“是公子你,让我知道,原来笔灵的命,不是靠吸人的精气,而是靠……”
“靠什么?”
“靠人心。”笔仙望着他,“公子第一次用我时,写的是《兰亭序》,那是你读过的诗,念过的字,藏在你骨子里的文气。第二次写刘三的丑态,是你恨他的气,怨他的气,是你心里的火。第三次写‘但愿人长久’,是你念母的气,疼妻的气,是你心里的光。”
陈墨颜愣住。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说不出口的情绪,竟成了笔灵的养分。
“后来赵德庸抢笔,他心里只有官运、银子、攀附权贵,他的气是黑的,浊的,所以我吸了他的精气,便遭了反噬。”笔仙指尖的紫烟泛起暗红,“可公子的文气是清的,亮的,哪怕被我借走几分,也只会让公子更坚韧,让你的娘更安康。”
他抬起手,掌心托着粒龙眼大小的丹丸,比上次的更通透,泛着暖金色的光:“这是我用最后一道劫数换的。公子收着,往后若遇大难,服下它,自会逢凶化吉。”
陈墨颜后退两步:“我不要。你已经成仙,该去山外看更阔的世界,不该再缠着我这穷书生。”
“成仙不是终点。”笔仙笑了笑,“我化形后,去过京城,见过李阁老的收藏,见过江南的烟雨,可那些都不如公子这破屋里的热粥香。公子可知,我为何要等今日才来?”
陈墨颜摇头。
“我本以为,成仙便是超脱因果,可如今才明白,真正的仙,是要替众生了却因果的。”笔仙的目光落在老母亲屋里透出的灯光上,“公子,你娘的病,我已替她续了三年阳寿。这三年里,你卖字赚的钱够修屋顶、置棉衣,足够了。”
他顿了顿,紫烟突然凝成张泛黄的纸,上面是陈墨颜的字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幅字,我收着。等公子百年后,我会把它刻在青州的山碑上,让后人知道,有个穷书生,用一支破笔,写过最干净的字。”
陈墨颜望着那张字,突然想起那夜写的“但愿人长久”。那时他心里只有娘的病,只有漏雨的屋顶,可笔锋落纸时,却写出了对天下的祝愿。原来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字本身的灵气,而是写它的人,心里有没有装着别人。
“你……究竟是仙,还是魔?”他终于问出那句话。
笔仙沉默片刻,紫烟渐渐散了,露出他本来的模样——还是那副清瘦的模样,只是眼里的雾气散了,多了几分清明:“仙与魔,不过是一念之差。我若执着于成仙,便会吸干赵德庸;我若放下成仙的执念,便会守着公子这破屋。公子你看,我现在……”
他抬起手,紫烟在他掌心化作只白鸽,扑棱棱飞向天空。“我是仙,也是魔。是公子的善念,让我成了仙;是赵德庸的贪念,让我险些成魔。”
白鸽越飞越高,消失在青灰色的天际。笔仙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公子,记住,真正的宝贝,从来不在笔里,在你心里。”
陈墨颜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手里的青阳丹。丹丸还带着笔仙的体温,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他突然笑了,弯下腰捡起撒落的药材,重新铺在竹匾里。
老母亲扶着门框出来,笑着喊:“颜儿,粥快凉了。”
“就来!”陈墨颜应着,阳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得他肩上的旧青布包袱泛着暖光。包袱里没有神笔,没有字画,只有半块炊饼,和一卷写满“但愿人长久”的旧纸。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墨香,像是谁在说:“公子,往后好好过日子。”
陈墨颜抬头,天空湛蓝如洗。他忽然明白,这世上最厉害的“神笔”,从来不是能写出王羲之字迹的笔,而是能写出“但愿人长久”的心。
而仙与魔的区别,大抵也是如此——
心向光明,便是仙;
心向贪嗔,便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