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的深冬清晨,桃花镇裹在一层湿冷的白雾里,像只未醒透的茧。溪流瘦得只剩筋骨,乌篷船挤在渡口边咿呀作响,吐纳出带着鱼腥与水汽的微温。船夫解开粗粝的缆绳时,陈墨书恰好踏上了浸着霜花的青石阶。
凉风卷着彻骨的湿寒扑过来,他却浑然不觉,只将肩上那个已洗得泛白、印着“济生堂”字样的深蓝布包袱又向上紧了紧。目光越过晃动的人影和低矮的屋檐,死死烙在东北柳府大院的方向。
船还在身后“哐当”作响,他已拔足奔起。
心跳在耳鼓中擂得山响,三年的杭州岁月像被风拂散的薄烟,眼前只剩三年前垂丝桃下,水红身影淹没在胭脂花雨里的最后一眼——那是他千余个日夜中不敢回想,却又刻骨深藏的疼痛与滚烫。
柳家大院那扇油着黑漆、已然有些斑驳的后角门终于矗立在晨光稀薄的巷子尽头。陈墨书猛地停住脚步,靴底踩碎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胸腔剧烈起伏,呼出的热气在冷空中凝成一团白茫茫的雾。他微仰起头,大口吸入这故土凛冽的空气,想要压下那股几乎顶破喉咙的酸胀与灼烫。
三载光阴磨砺了他的肩背轮廓,昔日的少年清瘦中多了几分药石浸润的坚韧沉稳。那双眼中沉淀了更深的黑,是悬壶济世翻阅过的无数生死明暗,可此刻望向那扇紧闭角门的眼波里,却沸着少年人独有的滚烫,几乎要将这寒气都煮沸。
角门之内,柳府西厢小阁绣楼的梨花木窗隔了厚厚的绵纸,此刻支起了一线缝隙。一丝幽微的白梅冷香和窗外透骨的寒气,一起钻了进来。
窗棂下,一只纤白的手紧抠着窗沿,指节绷得发白。雪青色的夹袄袖口翻出一小截淡粉中衣的窄边。柳如眉的脸几乎贴在冰凉的窗格上,那双曾经含烟笼雾的杏眼,正透过窄缝死死钉在院外后角门的巷口。
三天前就收到了济生堂的鸽信——归期,就是今日。
“小姐,您再这样看,风会吹着头疼!”碧荷端着掐丝珐琅小手炉快步过来,另一只手忙不迭地将窗户关紧些,“一大早天凉,陈公子就是今日归,也要等雾气散了……呀!”
窗扇将合未合之际,巷口薄雾流动处,骤然跌出一道挺直又微显清瘦的靛青身影!
柳如眉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猛地一拧,又骤然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面,冰凉的耳朵、指尖也跟着轰地烧起来。
“是……是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破碎的三个字是如何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碧荷搀扶的手也僵在半空。她顺着柳如眉如遭雷击般的目光看去,正见巷口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立在了柳府角门前的石阶上,袍角微动。碧荷的目光飞快扫过小姐骤然失血的嘴唇和翕动的鼻翼,低垂的眼睫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极大、极热忱的笑:
“是陈少爷!是陈少爷没错!小姐!真是陈少爷回来了!”她一边扶着柳如眉软下去的身子,一边扭头对着楼下急喊,“还不快给陈少爷开门!愣着做什么!”
吱嘎——
陈腐而滞重的木轴转动声划破了清晨的死寂。柳府幽深的角门被从里拉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暖烘烘夹着熏笼甜香的温热气流迫不及待地扑了出来,与门外冰冷的白雾撞在一处。一个佝偻着背的家院探出张睡眼惺忪的脸。
而立在石阶下的靛青身影早已等不及这门洞完全敞开。
门缝里乍泄出的暖香里,陈墨书锐利的目光瞬间攫住了门后影壁旁一抹如早樱绽放的雪青。
他的心脏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知觉,只余一片冰凉灼烫的空白。三年来在心中描摹过万遍的面孔骤然撞入眼帘——雪青的领口衬得她下巴愈发尖了,眉眼也似含了远山薄雪的清愁,褪去了些许少女的青涩圆润,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纤弱,仿佛这深冬清晨里一枝将坠未坠的琼花。正是这三载夜夜噬咬心口的模样!
一步,只一步。陈墨书便跨过了那道象征内外界限的冰凉石阶门槛,高大的身影带着门外的寒气直闯入这方暖香熏风盈漾的内庭。
“如眉。”
他的声音完全哑了,像是沙砾在枯骨上摩擦,字字灼热又艰涩。
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影壁后的雪青色身影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柳如眉一直死死抠着冰冷影壁青砖的指尖终于失了力道,踉跄着退了一步才站稳。她抬起头,那双浸润了三载相思苦水的眼眸里,所有强撑的、刻意维持的矜持与平静在那一声“如眉”中片片碎裂瓦解,化作水光汹涌流淌。
“墨……书哥哥……”
软糯哽咽的三个字尚未说完,泪水已先决堤成两道灼烫的溪流,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肆意冲开沟壑。那水珠映着晨曦初露的微芒,刺得陈墨书眼眶生疼。
碧荷一直托着柳如眉的臂弯,清晰地感到那纤细臂膀的颤抖如同风中苇草。她垂着眼,目光落在陈墨书沾染泥尘和霜痕的靴尖上,又很快移开,看向柳如眉哭得不能自已的脸,带着哭腔劝:“小姐快别哭了!陈少爷平安回来是大喜事呀!”
陈墨书的手已在袖中紧握成拳,骨节喀喀作响,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强压住冲上去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影壁后回廊拐角处,柳如眉的乳母宋嬷嬷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投来带着三分欣慰、七分严厉的目光。
“莫哭了。”陈墨书只向前再逼近半步,两人之间仍隔着一步多远的距离,却足以感受到对方身上逸散的温热气息和泪水的咸涩。他的视线贪婪地拂过她哭红的眼尾、鼻尖,最后钉在微微颤抖的唇瓣上,声音压得更低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许诺,“往后……都不走了。”
雪青的袖口抖索着抬起,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柳如眉胡乱地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才似乎稍微镇定下来。她的目光落在陈墨书肩上那个半旧的深蓝包袱上,又移回他明显清瘦的面颊、眼底未能尽褪的疲惫,心头最柔软处被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刺着。
“路上……可还顺遂?”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杭州冬天湿冷,你……”
“都好。”陈墨书打断她,深黑的眼里流泻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冲淡了眉宇间积压的沉郁,“馆里拢着火盆,我年轻,受得住。”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停在她梳得齐整的发髻上——今日她挽的是简洁的单螺髻,仅插了一支素银的顶簪固定。他的手在袖底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唇微动了一下,终究只低声问:“你的咳症……可好些了?”
柳如眉眼中泪光又是一颤,唇边却浮起极淡的、真实的暖意:“好多了。你捎回来的紫苑草霜顶用,去年冬日就没再犯过。”
短暂的、屏息的沉默在两人间流淌,空气里的冷香与暖流悄然交汇。日光已全然刺穿晨雾,明晃晃地落在影壁上的一对缠枝莲上。回廊那头宋嬷嬷轻轻咳了一声。
柳如眉被那声轻咳惊醒般,迅速垂下眼睫,掩饰似地道:“爹娘……都在前面……”
陈墨书的目光在她微微发红的耳根处盘旋片刻,才终于颔首:“是该拜见。”他转身,在踏出影壁范围前,脚步却又顿住。他微微侧过头,那灼烫的目光兜转回来,无声的唇形微动:“等我。”
仅仅两个字,如同无声的咒语。柳如眉身体微不可查地一绷,脸侧向一旁,目光却不由自主追索着那抹决然踏出内院的靛青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夹竹桃稀疏的花枝后,她紧绷的脊背才骤然一松,几乎软倒在碧荷臂弯里。
“小姐!”碧荷低唤一声,连忙更用力地搀住她。
柳如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与疲惫交缠。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向鬓边,指尖只触到冰冷的素银顶簪,微凉如三载苦守的岁月。
腊月初九,黄历上朱笔勾出“纳征”的日子。
天色未明透,柳府三进大院的甬路两侧便已扫洒得纤尘不染。初冬的风吹透衣衫,几个杂役缩着脖子搓着手呵白气。门环响动得早,吱嘎门开处,率先迈过门槛的并非寻常媒婆刺目的红裳,而是陈家的主母何氏。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绛紫棉袄裙,外面罩了件深栗色兔绒夹棉比甲,挽着朴素的圆髻,鬓边只簪了一根打磨温润的荆木簪。她未带仆从,只臂弯里挎着一只蒙了靛蓝印花布盖的细篾篮子,步履略快,脸上却凝着一层强压下的慎重与隐约的喜气,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小团白雾。
早已候在穿堂的柳夫人一看见她进院,脸上便绽出真心实意的笑,紧步迎了上来,不等何氏见礼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亲家母可算是来了!前头风大,快随我往暖阁里去!”
没有喧嚣锣鼓,没有挑红挂彩的聘礼担子。一切静悄悄。暖阁烧了地龙,暖融融裹着檀香气。两个妇人挨着临窗大炕坐了,炕桌上只几碟松子糖、云片糕和一壶新沸的龙井。
何氏略有些局促地将手中那靛蓝花布盖头的篮子置于炕几上,动作间带出几分郑重。
“咱们两家原就熟稔,”何氏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屋里的暖香,却字字清晰,“墨书那孩子的心思,我同他爹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亏得你家姑娘有这份诚心等着……”
她从篮子里取出三样东西,一样样摆在柳夫人面前。
一纸薄薄的红笺庚帖,墨迹簇新;一封方方正正的大红礼书,沉甸甸压手;一只毫不起眼的红木扁盒,只有巴掌大,盒面素净无纹,只四角镶了极细的磨圆铜边。
柳夫人目光落在庚帖上“陈墨书”三字上,唇角便抑不住地上扬。她拈起礼书,翻开略扫了一眼,那上面的措辞显然也请人斟酌过,行文朴实无华,既无浮夸之词,亦无世家结亲惯有的虚文赘述。那压手的分量,是实打实的金银定数。
待何氏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扁盒的小搭扣——
柳夫人拈着礼书的手指顿住了。
扁盒里没有赤金沉甸的头面首饰,没有霞光刺目的珠玉奇珍,唯有一块寸许见方的水青色软缎内衬上,静静躺着一片杏叶般大小、薄如蝉翼的物事。竟是一片已干透塑形、玉雕也难及其灵秀的天然……灵芝?只是那芝肉极薄,几近透明,边缘一圈细细的微棕,芝盖上竟天然纹出一圈圈极清晰的同心纹路,中心一点色泽极润的深紫,如同凝结的霜露。
“墨书年前跟师父在湖州深山里采药,偶然得着这块‘同心紫芝’,”何氏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指尖小心地虚点着那盒中之物,又忙掏出袖中一封折叠整齐的素笺,“这是他亲手描下的样式,”她展开素笺,娟秀工整的字迹上果然绘着一株缠枝并蒂莲,莲蕊处一点金粉勾描,“说这芝……天生此纹,暗合吉兆。”
柳夫人望着那灵芝上天然生成的细细同心圆纹,再看着素笺上儿子亲手绘下的并蒂莲样,心中最后一丝因陈家清贫而起的顾虑彻底化作乌有,只剩下沉甸甸的暖意。她猛地反握住何氏的手,眼底也浮上水光:
“好!好一个同心!这孩子……有心了!”她声音微哽,“这礼,比金子都重!”
何氏眼中一直强忍的泪终于滚了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只重重点头。
一切繁文缛节都似被这陋室暖阁里的两颗做母亲的心化去。两个妇人头凑在一处,对着墨书的庚帖和那张并蒂莲花样,低声细语。婚期最终圈定在红纸的一角:崇祯六年元月十八。
窗外冬日迟迟,檐头冰棱化出一滴水珠,映着屋内炕几上那奇异的同心紫芝,光芒流转不定。
“小姐您快些!”碧荷的声音又脆又急,像蹦跳的石子打在石阶上,“陈少爷还在茶楼雅间候着呢!”她端着热气腾腾的红枣姜汤罐子,罐耳上垫了厚厚棉布套,小心翼翼穿过铺了红氆氇的回廊,小步紧趋着前面的人影。
柳如眉身上簇新的雪青色撒金海棠纹掐腰夹袄,配着同色马面裙,行走间裙裾轻摆,金线绣的海棠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浮动暗芒,鬓边那枚银钗上的桃蕊一点金箔跳跃着细碎的光芒。她步履微快,唇边噙着一抹怎么也压不下去的浅笑,目光清亮如含春水,连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今日是两家正式议婚后的第三天,陈墨书约她在镇上新开的茶楼“碧螺春坞”相见。婚期落定,心头巨石已去,那枚悬在发间三年的银钗,今日簪得格外安心稳当。
暖阁临街,推开雕花窗扇,便能看见斜对面茶楼挂的“碧螺春坞”布招子在风中轻扬。陈墨书已坐在窗边靠里清静的位置,一壶香片,两碟瓜子细点。
他抬头看楼下街道时,正逢柳如眉搭着碧荷的手走出柳府角门。她抬起头,恰撞进那双隔街俯望的眼眸里,清亮得像淬过冷涧的黑晶石,只一眼就能烫进人心里去。她颊边瞬时飞起两抹霞色,却大胆地迎上那目光,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小丫鬟碧荷亦步亦趋,目光在自家小姐与楼上公子之间不着痕迹地一掠,脸上带着惯有的伶俐讨喜的笑,扶着柳如眉踏上茶楼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脚步刚落在二楼雅间回廊光洁的青砖地上,碧荷便将那姜汤罐子往门边高脚花几上一放,对着门口侍立的小伙计脆生生吩咐:“劳烦小哥给小姐和陈公子上茶!咱们自家带的姜汤不用了。”说着,又转向柳如眉,笑容无懈可击:“刚经过南货铺子,小姐让买些松仁糖,我去去就回。”
雅间的门被轻轻掩上。
屋内暖意融融,炭盆烧着细炭散发出温热的松脂气。隔街的市声被厚实的门板滤去大半,只余一片安稳的沉静。窗下小几旁,陈墨书执起桌上暖手的紫砂小盖盅,指腹轻轻熨过温热的盏壁,递过来:
“暖着。”
柳如眉伸手去接,指尖无意相触。
电光石火的一瞬!一股极其轻微却真实的震颤沿着相触的指尖倏然爬升,直抵臂弯、肩胛,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猛地一缩手!
小小的盖盅失了依托,“铛”一声脆响砸在坚硬的青砖地上!滚烫的浅黄色茶汤迸溅四射,碎裂的瓷片像被突然冻僵的泪珠,散落一地狼藉。
响声尖利地刺破了雅间的宁静。
两人都僵在原地。
柳如眉像是被开水烫了爪子的小兽,猛地收回手蜷在胸前,整张脸“腾”地红透,连小巧的耳垂都滴血般赤红。她不知所措地盯着地上犹自袅袅冒热气的碎片残茶,只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
陈墨书耳根也泛起一层淡红,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竟罕见地显出一丝少年的窘迫与笨拙。他咳了一声,掩饰般弯下腰去拣那碎瓷片:“无妨,我来……”
“别动!”柳如眉惊呼一声,下意识去拉他衣袖。
指尖又一次堪堪悬停在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两人距离不过咫尺,滚烫的羞赧、骤起的慌乱,还有那被瓷片迸裂瞬间击碎的、方才尚隔着街还坦荡灼亮的目光里汹涌的情愫……无数细碎无形的线在这破碎的狼藉间无声拉扯、碰撞。
门外回廊传来碧荷由远及近、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陈墨书保持着俯身拾取的姿势未变,抬眼望住近在咫尺的少女。她脸上羞红未退,眼里水光点点,像含着欲落未落的朝露,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他心底那点无措奇异地被这生动的情态熨平了,喉头的紧绷松弛下来。
在雅间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隙的刹那,他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瓷片直起身,眉宇间的窘迫已经消散,只剩下沉稳的温和与安定。他目光扫过柳如眉慌乱的脸,平静地开口,像是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方才……说到哪了?”
檐上冰凌又融了几寸,滴落的水珠砸在阶前青砖上,晕开一圈深色的痕迹。柳府的暖阁熏笼撤了,换上一只掐丝珐琅牡丹纹的手炉,炭火煨得正温,金丝笼里的画眉鸟也懒懒的,只偶尔啁啾一声。
柳如眉捧着手炉,素白的指尖描摹着牡丹花的纹路,目光却散在窗前那株结了红豆般果实的南天竹上。
“小姐?”碧荷正用玉轮滚熨一件大红底缠枝莲刺绣的妆蟒缎袄裙,那是按着新嫁娘规制赶制的,每一针一线都泼洒着吉庆。她抬起头,觑着柳如眉难得闲逸的神色,笑着试探,“昨日夫人跟前的张妈妈还说呢,眼瞅着小姐好日子定了,咱们这院里的丫头媳妇们也都替小姐高兴!就不知……不知日后小姐去了陈家,碧荷这等微末之人,可有福气跟着去沾沾喜气?”
柳如眉的指尖在牡丹纹路上顿住,收回散漫的目光看向碧荷,带着浅笑:
“沾喜气?你这丫头,倒先问上了。”她放下暖炉,拉过碧荷的手,轻轻在她光洁的手背上拍了拍,动作亲昵自然。
碧荷心头猛地一跳。
柳如眉的眼里漾着一种她许久未见过的、真实的温软,如同春冰初泮时的流水。
“碧荷,”柳如眉的声音也温软下来,带着一种轻快的憧憬,“你自小跟了我,算算也快七年了吧?咱们名为主仆,可我心底里,一直拿你当自家妹子看的。”她捏了捏碧荷的手心,“如今我终身有靠了,也该替你好好打算。”
碧荷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东西,像受惊的鸟羽在平静水面上一触即离。
柳如眉并未察觉,自顾自说着,声音里是纯粹的欢喜:“我同母亲商量过了,待过了门,就让爹娘做主,将你的身契寻出来烧了,还你个自在身!”
轰——
碧荷只觉得脑袋里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眼前景物有瞬间的扭曲。她下意识地反手攥紧了柳如眉的手,指尖凉得惊人。
“再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妆奁,”柳如眉没察觉她指尖的冰冷,只沉浸在自己的盘算里,语速轻快,“镇西头的绸缎铺陈掌柜家的幼子,我见过两回,人很是机灵稳重,家里虽不算顶富贵,却是个有奔头的。我已托父亲先打听着了,若都合宜……”
“小姐!”
一声凄厉的、拔高了调的呼喊猛地打断了柳如眉接下来的话!
碧荷“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双膝撞击在冰冷的青砖地面,发出沉闷的钝响。她的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两只手死死攥住了柳如眉雪青色裙摆的一角,攥得那柔滑的绸缎瞬间起了褶皱。
“小姐!小姐!求您了!求您开恩!”她猛地仰起头,脸上方才惯有的伶俐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惊恐过度的惨白和泪水奔突汹涌的狼藉,“奴婢……奴婢不走!死也不走!”
泪珠滚烫地砸在柳如眉的裙裾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痕。
“奴婢自打九岁跟了小姐,这条命就是小姐的!小姐待奴婢如姐妹,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奴婢别无所求,只求能一辈子伺候在小姐身边!求小姐发发慈悲,千万别撵我走!”
她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穷途末路般的绝望,巨大的恐惧让她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发青,勒得柳如眉小腿一阵微痛。那泪水滚烫异常,穿透了层层绸缎。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柳如眉惊得后退了半步,手炉险些脱手。暖阁里方才还熏着淡淡梅香的静好氛围荡然无存,只剩下碧荷凄厉的抽噎在回荡。
柳如眉低头看着碧荷哭得扭曲的脸和她死死攥着自己裙摆的手指,一阵无奈又无力之感涌上心头。她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太阳穴。
“傻丫头……这哪里是撵你?”她叹了口气,伸手去拉碧荷,“放你自由,寻个好人家安顿自己,是好事啊……”
拉扯不动。
碧荷像是被钉死在了青砖地上,用尽全力抵抗着柳如眉搀扶的力量,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衣料,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浮木。
“奴婢不嫁人!”她的声音像裂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奴婢……奴婢只想一辈子跟着小姐!求小姐成全!”那“成全”二字几乎是嘶喊出来,凄厉异常。
柳如眉的手停在半空,再拉不下去。
暖阁一角那架巨大的妆奁黄铜镜里,映出窗外光秃秃的南天竹枝条,刺向灰白的天际。镜面昏黄,也模糊地映着跪在地上那个颤抖的青色身影。那双死死攥着小姐裙摆的手,用力得指关节已泛起惨淡的青白,仿佛是寒冬冰湖深处伸出的枯槁鬼爪。而跪着的碧荷埋首在小姐裙裾间,泪水浸透绸料的地方颜色暗沉。在那深色的、被泪水模糊的边缘下方,恰是小姐裙摆上用亮红丝线精绣的鲤鱼穿莲图案——那莲瓣饱满舒展,锦鲤鳞片清晰,一针一线皆是待嫁的喜庆图样。
跪伏着的女子发顶微动,散开的发髻里掉出半块酥黄的蜜饯渣子,骨碌碌滚落到地砖缝隙深处染尘的织锦璎珞纹里。那点微小的、蜜糖与油渍混合的污痕,恰落在镜面倒映中“锦鲤”僵硬的尾部。
柳如眉的目光滑过碧荷耸动哽咽的脊背,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
“……罢了,”柳如眉的声音像是从疲惫心尖抽出的丝,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倦意,“随你罢。”
她抬手,轻轻拂开碧荷死死攥着自己裙角的手指,像是拂开一抹沾尘的蛛网。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僵硬得不像活人。她的目光掠过那枚滚落在砖缝灰尘与璎珞线脚里的蜜饯渍,最终无声地落在镜面深处那簇扎眼的“锦鲤”暗纹上。
吉庆的锦鲤在昏黄铜镜里扭曲了线条,僵硬的尾巴扫过灰影深处跪伏的青色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