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八月廿四日（公历1627年9月13日）。
锦州城头，硝烟弥漫，遮天蔽日。空气中充斥着硫磺的刺鼻、血腥的腥甜、以及木头燃烧的焦糊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城墙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震颤，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巨兽的撕咬，碎石簌簌落下。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祖大寿的嗓子早已喊劈，如同破锣一般。他盔甲歪斜，脸上满是烟灰和干涸的血迹，挥舞着腰刀在城垛间奔走，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火油！快！倒火油！烧他娘的！”
城下，后金的盾车如同移动的堡垒，顶着城头稀疏的箭雨和石块，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盾车后面，是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后金步卒，推着简陋的云梯和撞木，发出震天的呐喊。更远处，后金的弓箭手躲在土垒后，抛射的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压得城头的明军抬不起头。
“轰！轰！轰！”
几门残存的明军火炮在奋力还击，但射速缓慢，精度感人。一枚炮弹歪歪扭扭地砸在离盾车群还有十几丈远的空地上，炸起一片泥雪，惹来后金兵一阵哄笑。
“他娘的！炮呢？红夷炮呢？给老子瞄准了打！”祖大寿一脚踹在炮手屁股上，气得胡子直抖。炮手哭丧着脸：“祖爷！没……没炮弹了！就剩几颗歪瓜裂枣的实心铁疙瘩，打出去跟扔石头差不多！火药……火药也快见底了，都是些受潮结块的玩意儿，点着了跟放屁似的！”
祖大寿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就在这时，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头，脸上带着绝处逢生的狂喜：“祖爷！祖爷！来了！援……援军送来的‘硬货’到了！”
“什么硬货？”祖大寿一愣。
“就是……就是之前孙把总偷偷运进来的那些！黑火药！还有……还有铁蛋！”亲兵激动得语无伦次。
祖大寿猛地想起前几日孙把总神秘兮兮运进来的那批“精铁锭”和“上等石炭”。当时他焦头烂额，只当是普通补给，随手让人堆在城楼下的库房里了。难道……
他一把推开亲兵，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城楼。阴暗的库房里，几个亲兵正手忙脚乱地撬开木箱和麻袋。当看到木箱里油纸包裹下那闪着冷光的、浑圆锃亮的实心铁球，以及麻袋里那颗粒均匀、颜色纯正的黑色火药时，祖大寿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这是……”他抓起一把颗粒火药，入手干燥爽利，颗粒分明，散发着一种……一种说不出的、纯粹的危险气息！和他之前用的那些受潮结块、颜色发灰的劣质火药，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又拿起一枚炮弹，入手沉重冰凉，表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铸造工艺精良得让他这个老行伍都忍不住咂舌！
“好东西！他娘的天大的好东西！”祖大寿激动得浑身发抖，仿佛看到了救星，“快！快！搬上城头！给老子塞进最大的炮膛里！快！”
城头上，一门最大的红夷炮旁边，炮手们看着新搬上来的炮弹和火药，也是一脸懵。这炮弹……也太漂亮了吧？跟娘们儿擦的铜镜似的！这火药……闻着都带劲！
“愣着干什么！装填！”祖大寿咆哮道。
炮手们连忙动手。颗粒火药顺畅地滑入炮膛，压实。那枚光滑锃亮的炮弹被小心翼翼地推入炮口，严丝合缝。祖大寿亲自拿起火把，凑近引信孔。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炮身猛地向后一挫！炮口喷出的火焰和浓烟比平时猛烈数倍！巨大的后坐力震得炮架吱呀作响！
炮弹如同流星赶月，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砸向城下推进最快的一辆盾车！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辆由厚木和生牛皮覆盖的盾车，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木屑、铁片、残肢断臂混合着泥土和积雪，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躲在车后的后金兵惨叫着被掀飞出去，死伤一片！
城头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威力惊呆了！连祖大寿都张大了嘴，忘了合上。
“我的亲娘姥姥……”一个老兵油子喃喃道，“这……这是啥炮子？阎王爷的点名簿吗？”
“打中了！打中了！”短暂的寂静后，城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再来！给老子继续轰！”祖大寿回过神，兴奋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变了调，“瞄准那些推云梯的！轰他娘的！”
炮手们士气大振，手脚麻利地再次装填。颗粒火药燃烧迅猛，爆压强大，赋予了炮弹前所未有的初速和威力！
“轰！”
“轰！”
“轰！”
接连三炮！虽然准头依旧感人（炮手技术问题），但威力实在太过骇人！一枚炮弹砸在云梯附近，爆炸的气浪直接将云梯掀翻，推梯的后金兵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另一枚砸在人群密集处，瞬间清空一片！第三枚虽未直接命中盾车，但爆炸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片，也将其后的后金兵扫倒一片！
后金的攻势为之一滞！城下哀嚎遍野，攻势明显混乱起来。
“好！好！好！”祖大寿抚掌大笑，随即又心疼地龇牙咧嘴，“省着点！省着点！这宝贝疙瘩不多！给老子瞄准了打！别他娘的再往空地扔了！”
就在城头明军士气大振，祖大寿指挥若定之际——
“轰！！！”
一声沉闷得多的、带着撕裂感的巨响突然从旁边一门火炮处传来！紧接着是凄厉的惨叫！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那门刚刚装填了新炮弹和火药的火炮，炮管竟然从中段炸裂开来！扭曲的炮身如同一条死蛇，炮手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周围几个士兵也被飞溅的碎片击中，哀嚎倒地！
欢呼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祖大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底板！他猛地冲过去，看着那炸裂的炮管和残状，目眦欲裂！
“怎么回事？！谁他娘的操作不当？！”他一把揪住旁边一个吓傻了的炮手衣领，怒吼道。
炮手脸色惨白，浑身筛糠：“祖……祖爷！小的……小的按规矩装的药！不多不少！炮……炮管太老了！受……受不住这新炮子的劲啊！”
祖大寿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向那堆崭新的炮弹和火药，又看看地上扭曲的炮管残骸，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好东西是好东西，可……也得有能承受它的家伙什啊！这新火药威力太大，老旧的炮管根本扛不住！
“他娘的！”祖大寿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城砖上，指节瞬间渗出血丝。他看着城下虽然受挫但仍在重新组织攻势的后金兵，再看看身边残破的火炮和所剩无几的新炮弹，一股绝望感涌上心头。
“祖爷！祖爷！不好了！”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头，声音带着哭腔，“南门……南门快顶不住了！鞑子上了城头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信王府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朱由检和方正化凝重的脸。方正化刚刚低声汇报完辽东最新的战报：“王爷，锦州急报！祖大寿部凭借城防和新运抵的……‘硬货’，暂时击退了鞑子一波猛攻，杀伤甚众。但……我军火炮老旧，不堪新药威力，炸膛数门！祖大寿本人亦被飞溅碎片所伤，所幸无大碍。目前锦州城防多处破损，火药、炮弹（新式）消耗过半，后金攻势稍缓，但仍在持续施压，情势……依旧危急！”
朱由检眉头紧锁。炸膛！这是他最担心的情况之一！明朝边军的火炮，大多是粗制滥造的老古董，根本承受不了颗粒火药的高爆压！这简直是把神兵利器塞进了豆腐渣做的剑鞘里！
“袁崇焕呢？宁远方向可有动静？”朱由检沉声问道。
“回王爷，”方正化声音更低，“袁崇焕在宁远……按兵不动！他上奏朝廷，言宁远兵力亦不足，需固守根本，且……质疑锦州求援信使身份不明，恐是鞑子奸细诈城之计！兵部崔呈秀等人，以此为由，拖延发兵！”
“按兵不动？质疑信使？”朱由检眼中寒光一闪，“好一个袁元素！好一个崔呈秀！”他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袁崇焕性格刚愎，与祖大寿等辽西将领素有嫌隙，此刻见锦州危急，未必没有借刀杀人、削弱异己的心思！而崔呈秀等阉党，更是巴不得锦州陷落，好将责任推到袁崇焕或祖大寿头上，甚至……借此打击信王！毕竟，那批“硬货”的来源，虽然隐秘，但未必没有蛛丝马迹落入有心人眼中！
“王爷，还有一事……”方正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我们在辽东的暗线，冒死传回消息。祖大寿……在清理炸膛火炮残骸时，发现了一枚……未爆的新式炮弹！炮弹底部……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朱由检心头一跳，接过纸条展开。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个十字（燧发枪子弹的简化符号）。
“……”朱由检看着这个自己一时兴起让人刻上去的“防伪标记”，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祖大寿看到这个符号，有何反应？”朱由检问道。
“据报，祖大寿拿着那枚未爆的炮弹，盯着那符号看了许久，脸色……极其难看。”方正化低声道，“他当场下令，将炸膛火炮残骸和那枚未爆弹秘密收存，不许任何人靠近！并严令部下，不得再提新炮弹炸膛之事，违令者斩！”
朱由检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祖大寿的反应，说明他起了疑心！而且疑心极重！他既震惊于新式军械的威力，又恐惧于其来源不明和潜在的危险（炸膛），更可能……联想到了京城的风云变幻！这个符号，成了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利剑！
“王爷，祖大寿此人，桀骜难驯，疑心又重。如今他手握这个把柄……”方正化忧心忡忡。
“把柄？”朱由检冷笑一声，“他祖大寿现在自身难保！锦州城危在旦夕！他就算猜到什么，又能如何？向魏忠贤告发？魏阉巴不得他死！他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守住锦州！而要守住锦州，就得靠这些‘硬货’！”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沉沉夜色：“传令李若琏！让他的人，想办法再送一批‘硬货’进去！这次……加送几桶上好的桐油和精铁条！告诉祖大寿，桐油保养炮膛，精铁条加固炮架！让他给老子把那些老掉牙的炮管箍紧了！再炸膛，就是他祖大寿无能！”
“是！”方正化应道。
“另外，”朱由检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给袁崇焕……也送一份‘礼’！”
“给袁崇焕？”方正化一愣。
“对！”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不是按兵不动吗？不是质疑信使吗？本王就让他看看，什么叫‘雪中送炭’！让李若琏动用另一条线，给宁远也送一小批同样的‘硬货’！附上一句话：‘锦州若失，宁远独木难支。唇亡齿寒，望袁督师三思！’署名……就用‘关心国事之人’！”
方正化瞬间明白了朱由检的用意——这是逼袁崇焕表态！也是离间！你袁崇焕不是怀疑锦州求援是诈吗？那我给你也送一份同样的“硬货”，看你如何自处！你若再不出兵，坐视锦州陷落，天下人会如何看你？锦州若真丢了，宁远还能独善其身？这份“礼”，既是提醒，也是警告！更是将袁崇焕架在火上烤！
“王爷高明！”方正化由衷叹服。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叩响。方正化快步过去，打开一条缝。一个心腹小太监递进来一张更小的纸条。
方正化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他快步回到朱由检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宫里急报！魏忠贤……刚刚以‘万岁爷病体稍安，需静养祈福’为由，下令封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皇后娘娘！同时……他调了东厂和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精锐，加强了乾清宫守卫！还有……福王世子朱由崧的车驾，已到通州！明日……明日即可入京！”
密室内，烛火猛地一跳！映照着朱由检骤然冰寒的侧脸。
山雨欲来风满楼！
锦州城头的血火，京城宫殿的暗流，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