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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如同吝啬的商人,只肯从柴房破旧门板的缝隙里,漏进几缕惨淡而冰冷的光线。光线中,无数尘埃如同受惊的微小生物,慌乱地飞舞、碰撞,却终究驱不散屋内盘踞了一夜的阴寒与绝望气息。

角落里,那个名唤小荷的闯入者丫鬟依旧蜷缩着,经过一夜的惊惧交加和体力耗尽,此刻终于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只是眉头依旧紧紧拧着,偶尔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梦呓。

云鬟和碧珠互相依偎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睛因为熬夜和恐惧而布满了血丝。她们的目光,时而担忧地扫过小荷,生怕她突然醒来再次引来灾祸;时而更是控制不住地、带着一丝残余的惊悸,瞟向那个已经被冷焰重新小心掩盖好的墙角鼠洞——昨夜那惊心动魄、如同鬼魅交班般的一幕,太过骇人,以至于那「哒…哒…」的诡异声响和福忠那张布满皱纹、浑浊双眼紧贴缝隙的脸,仿佛还在空气中留有残影,让她们的后背一阵阵发凉。

阿月依旧坚守在门缝旁,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是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耳朵几乎要竖起来,捕捉着外面院落里任何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每一次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或是府中早起仆役的零星动静,都能让她瘦小的肩膀下意识地绷紧一瞬。

而与她们三人那几乎溢出体外的惶恐不安相比,冷焰却显得异样的平静。

她背靠着墙壁,坐在那几捆勉强算是垫褥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微微垂着头,似乎也在假寐。长长的睫毛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她的呼吸平稳悠长,仿佛真的已经沉入了黑甜的梦乡,对外界的一切无知无觉。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和高速运转的思绪。

袖中,那小块冰冷而坚硬的、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碎瓷片,正紧贴着她的手腕内侧皮肤,传来一丝丝清醒的刺痛感。而另一只手的指尖,则无意识地、反复地在那粗糙的地面上,勾勒着几个复杂的、代表着边境山川险要之地的名称与符号——那是她昨夜在密室中,借着短暂的火光,从那卷至关重要的羊皮地图上,以透支生命般的专注力,强行烙印在脑海中的信息。

赤岩口、飞鸟涧、黑风坳、狼烟戍……一道道关隘,一条条小路,兵力部署,粮草囤积点……每一个符号,每一条标注,都可能是未来某一刻,刺向萧绝咽喉的致命毒刺,或是挽救北狄千万子民于水火的希望之火。

她必须记住,绝不能错漏分毫!

就在她的指尖在地面上无声地勾画到“狼烟戍”东南侧那条隐秘的、标注着“雨季常断”的樵夫小径时——

「砰!」

柴房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极其粗暴地一脚踹开!巨大的声响瞬间撕裂了屋内脆弱的平静,腐朽的门板撞在墙上,又弹回,发出痛苦的呻吟,扬起的灰尘在骤然涌入的光线下疯狂舞动。

「啊——!」云鬟和碧珠吓得失声惊叫,猛地抱在一起,惊恐万状地看向门口。

连昏睡中的小荷也被这巨响惊醒,茫然又恐惧地睁开眼,待看到门口景象时,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月早已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敏捷地闪到了一旁,紧紧贴墙缩着,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群人影。

为首之人,身着一袭鲜艳夺目的石榴红绣金遍地缠枝莲纹长裙,外罩同色系轻纱披帛,云鬓高耸,金簪步摇,环佩叮当。只是那张原本称得上娇媚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毫不掩饰的倨傲、刻薄,以及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兴味。正是萧绝如今后院里风头最盛、昨日才给了冷焰狠狠一个下马威的宠妾——莲姬。

她的身后,跟着四个膀大腰圆、面目凶悍的婆子,以及两个按着腰间佩刀、神色冷漠的王府侍卫。这阵仗,显然不是来串门聊天的。

莲姬用一条绣着并蒂莲的丝绸帕子,姿态优雅地掩了掩鼻子,仿佛这柴房里的空气污浊得让她无法忍受。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针,慢条斯理地在柴房内扫过,最终,精准地钉在了依旧垂着头、似乎对外界变故毫无反应的冷焰身上。

一丝恶毒的笑意,爬上莲姬的嘴角。

她扭着腰肢,迈着刻意放慢的、彰显优越感的步子,走进了柴房。那双昂贵的软底绣花鞋,踩在满是灰尘和碎草的地面上,让她微微蹙了下眉,但随即又被一种凌驾于他人痛苦之上的快意所取代。

「哟,」她开口了,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矫揉造作的腔调,「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北狄公主殿下吗?怎么,在这柴房里睡了一夜,可还舒坦?这儿的耗子蟑螂,没扰了您的好梦吧?」

冷焰依旧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一丝。仿佛莲姬和她带来的这一群人,只是一团令人厌烦却无足轻重的空气。

莲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这种彻底的、仿佛她根本不值得对方抬眼一看的无视,比任何愤怒的反驳都更让她感到难堪和恼怒。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瞬间涌起的不快,继续用那种令人牙酸的语气说道:「也是,公主殿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连碎瓷片子都能面不改色地踩过去,区区耗子蟑螂,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身后的一个婆子立刻谄媚地接话:「姨娘说的是,北狄那等蛮荒之地出来的,怕是早就习惯与蛇虫鼠蚁同吃同睡了,这柴房对咱们来说是磋磨,对人家来说,没准儿还觉得亲切呢!」

这话引得其他婆子发出一阵压抑却又放肆的、充满恶意的低笑声。

莲姬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目光再次转向冷焰,见她依旧毫无动静,心中的火气不由得更旺。她往前又走了两步,几乎站到了冷焰面前,用那双绣花鞋的鞋尖,故意踢了踢冷焰垂在地上的裙摆。

「喂,跟你说话呢!聋了还是哑巴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明显的不耐和厉色,「摆什么公主臭架子!别忘了你现在是个什么玩意儿!王爷赏你口饭吃,让你有个地方苟延残喘,你就该感恩戴德!」

冷焰终于有了反应。

她极其缓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没有莲姬预想中的愤怒、屈辱,或是恐惧哀求。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那双看向莲姬的眼睛,深得像古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子能吸走所有光线的、令人心底发毛的冷寂。

莲姬被这眼神看得莫名一窒,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地喝道:「你看什么看!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信不信我让人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冷焰的目光,却只是在她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轻飘飘地移开了,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她再次垂下眼帘,恢复了那种沉默的、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状态。

这种彻头彻尾的、碾压式的无视,彻底点燃了莲姬的怒火。

「好!好得很!」莲姬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冷焰,对身后的婆子侍卫尖声道,「给我搜!仔细地搜!这柴房里里外外,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我倒要看看,这北狄来的贱胚子,是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话音未落,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婆子便立刻应声而动,如同得到了特赦令的饿狼,脸上带着兴奋而残忍的表情,扑向了柴房的各个角落。

「你们干什么!不准动公主的东西!」云鬟下意识地想要扑过去护住冷焰身边那个小小的、空无一物的包袱。

一个婆子毫不客气地一把将她推搡开,恶声恶气地骂道:「滚开!小蹄子!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再碍事,连你一起扒了皮!」

碧珠赶紧将云鬟拉住,死死捂住她的嘴,用眼神哀求她不要再冲动。她们都清楚,此刻的任何反抗,都只会招来更疯狂的羞辱和迫害。

婆子们粗暴地翻捡着那几捆干草,将它们扯得七零八落,霉烂的草屑和灰尘漫天飞扬。她们踢打着墙壁,检查着地面,甚至连那个昏睡在角落、吓得几乎要再次晕过去的小荷也没放过,粗鲁地在她身上摸索了几下,惹得小荷发出惊恐的呜咽。

冷焰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对于婆子们几乎要贴到她身边的搜查,对于那漫天飞舞的灰尘草屑,仿佛毫无所觉。只有在她宽大袖袍的遮掩下,那只握住锋利瓷片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回姨娘,这边没有!」一个婆子搜完了东边角落,大声回报。

「西边也没有!」另一个婆子踹了踹墙根,同样一无所获。

莲姬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兴师动众而来,就是为了抓冷焰的把柄,好好折辱她一番,若是搜不出什么,岂不是显得她像个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

她的目光如同毒蛇信子,再次扫过整个柴房,最后,落在了冷焰身上那个唯一看起来像是「私人物品」的、放在她身侧的、小小的胭脂盒上。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白瓷胭脂盒,样式简单,甚至有些陈旧,是冷焰从北狄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贴身物件之一。里面的胭脂早已所剩无几,颜色也并不鲜艳,但对于此刻一无所有的冷焰来说,或许是维持最后一点体面的微末象征。

莲姬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光。她几步上前,一把抓向那个胭脂盒!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冷焰,在这一刻,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绷紧了一瞬。但这个细微的反应,并未被正处于兴奋中的莲姬察觉。

「哟,」莲姬将胭脂盒拿在手里,掂了掂,语气充满了讥诮,「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惦记着涂脂抹粉呢?怎么,还指望用这副残花败柳的样子,去勾引王爷回心转意吗?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她说着,猛地拔下自己发间一根尖锐的金簪,用那锋利的簪尖,对着胭脂盒的盖子,狠狠地划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响起。白瓷烧制的胭脂盒盖,根本经不起金簪的全力一划,瞬间裂成了好几瓣,盒子里那点仅剩的、颜色暗红的胭脂粉末,顿时泼洒出来,溅落在地上,如同几滴凝固的、肮脏的血。

「哎呀!」莲姬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即用手帕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恶意,「真是不好意思,手滑了。公主殿下应该不会介意吧?反正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用不用胭脂,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身后的婆子们立刻爆发出更加响亮的、附和的笑声。

云鬟和碧珠看着地上那摊破碎的瓷片和散落的胭脂,眼圈瞬间红了,死死咬着嘴唇,才忍住没有哭出声。这对于如今的她们来说,几乎算得上是唯一一件与「美好」、「过去」相关的东西了,就这样被轻易地、残忍地毁掉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冷焰对于这赤裸裸的挑衅和羞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那被毁掉的胭脂盒,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前方的虚空处,仿佛那被毁掉的,根本不是她的东西。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胭脂盒被划破、粉末溅出的那一瞬间,她心底深处,某个紧绷的弦,反而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那盒胭脂,本就所剩无几,且颜色暗沉,她早已不用。莲姬毁掉的,不过是一个空有其表的壳子。甚至……莲姬的注意力被这个无关紧要的胭脂盒吸引,反而是一件好事。

莲姬看着冷焰那副油盐不进、死水一潭的模样,感觉自己蓄满力气的一拳,又一次狠狠砸在了棉花上,那种无处着力的感觉让她憋闷得几乎要发疯!她毁了对方仅剩的一点念想,对方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北狄女人是木头做的吗?!还是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就在莲姬气得脸色铁青,准备下令让婆子们更加粗暴地搜查,甚至直接对冷焰动手进行人身羞辱的时候——

「姨娘!姨娘!您快来看!这……这是什么?!」

一个原本在搜查西面墙角的婆子,忽然发出了既兴奋又带着几分惊疑的尖叫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那婆子正费力地从墙角一个极其隐蔽的、被干草和杂物半掩着的老鼠洞深处,掏摸着什么。她肥胖的脸上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眼睛里却闪烁着发现猎物的激动光芒。

莲姬精神猛地一振,立刻撇下冷焰,快步走了过去:「发现了什么?!」

那婆子终于从鼠洞深处,抠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某种劣质油布紧紧包裹着的物件。那油布包看起来脏兮兮的,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似乎被藏在里面有些时日了。

「就是这个!藏得可深了!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好东西!」婆子邀功似的将油布包递给莲姬。

莲姬嫌恶地皱了皱眉,没有直接用手去接,而是用那条丝绸帕子隔着手,接过了那个油布包。她掂量了一下,很轻,扁扁的。

柴房内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来历不明的油布包上。云鬟和碧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难道是公主藏的?什么时候藏的?藏的又是什么?一种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们。

连缩在角落的小荷,也忘记了哭泣,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

莲姬在众人瞩目下,带着一种即将揭开秘密的、混合着兴奋和恶意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用金簪挑开了油布包上系着的、粗糙的麻绳。

油布被一层层打开。

当里面的东西终于暴露在空气中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并不是想象中的什么金银细软,或者毒药密信。

那竟然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材质特殊的「纸」?或者说,更像是一块鞣制得极薄的、泛着淡淡黄褐色的羊皮?

羊皮的一面,似乎用某种暗红色的、已经干涸发黑的颜料,绘制着一些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线条和符号,旁边还有细小的标注文字。而在羊皮的边缘和空白处,则清晰地印着几个模糊的、凌乱的、同样呈暗红色的指印!那指印的大小和形状,分明是属于女子的!

一个婆子凑近了些,眯着眼仔细辨认着羊皮上的图案和文字,她年轻时曾在边关待过,认得几个字也见过些世面。看着看着,她的脸色猛地变了,声音都因为惊骇而变了调,尖利地叫了起来:

「天!天爷啊!这……这画的好像是……是咱们胤朝边境的布防图啊!你看这里!赤岩口!还有这里!飞鸟涧!这标记的是驻军人数!这……这指印……是血?!这是用血画的图?!」

「什么?!布防图?!」另一个稍微识字的侍卫闻言,也猛地凑上前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真的是!还是标注了兵力部署的详图!这……这是通敌的重罪啊!」

「血拓件!这是用血拓印下来的!谁的血?!藏在这里想干什么?!」婆子惊恐万状地看向依旧面无表情的冷焰,又看向莲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轰——!

如同一个炸雷,猛地在小小的柴房里爆开!

通敌!血绘布防图!藏匿于北狄公主的柴房!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这是足以抄家灭族、千刀万剐的滔天大罪!

云鬟和碧珠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她们疯狂地看向冷焰,用眼神无声地呐喊:不是的!不是公主!这绝对不是公主做的!

阿月也紧紧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滚圆。

莲姬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脸上迅速涌现出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扭曲的激动和兴奋!她正愁找不到彻底踩死冷焰的机会,没想到,老天爷竟然把这么大一个把柄,直接送到了她的手上!

「好啊!好啊!」莲姬拿着那张羊皮血图,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猛地转过身,用那根金簪直指冷焰,声音尖厉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冷焰!你这个北狄来的贱人!毒妇!王爷好心留你一条性命,你竟然敢私通敌国,窃取我胤朝军事机密!还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冷焰终于再次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越过了激动得面目扭曲的莲姬,越过了那些惊恐万状的婆子侍卫,落在了那张被莲姬紧紧攥在手里的羊皮血图上。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只是,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极快地、几乎让人无法捕捉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如同雪原上反射出的那一星锐利光芒的笑意。

那笑意太快,太淡,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是光线晃动产生的错觉。

然后,在莲姬那尖厉的指控声中,在所有人或惊恐或兴奋或恶毒的注视下,冷焰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诡异至极的动作。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手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细的、已经不再流血却依旧鲜红刺目的新鲜划伤。那伤口很细,却很深,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刚刚划破。

她低下头,伸出了那小巧的、毫无血色的舌尖,轻轻地、如同猫咪舔舐伤口一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从容,舔过了那道正在渗着细微血珠的伤痕。

她的动作优雅而诡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底发毛的专注和冷静。

舌尖染上了一抹殷红。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诡异的动作从未发生过。

而莲姬,此刻已经被巨大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根本无暇去留意冷焰这个细微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她紧紧攥着那张「铁证」,如同攥住了通往更高权势的阶梯,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飘:

「来人!给我把这个通敌卖国的北狄细作捆起来!还有这两个助纣为虐的贱婢,一起拿下!我要亲自去见王爷!我看这次,还有谁能保得了你!」

那两个侍卫立刻应声上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脸上带着冷酷的表情,就要上前捆绑冷焰和云鬟碧珠。

云鬟和碧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沉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断喝,骤然从柴房门口传来!

伴随着断喝声,一道高大挺拔、身着玄色绣金蟒纹常服的身影,如同骤然降临的审判者,堵住了柴房门口所有的光线,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迈步走了进来。

来人面容俊美却冰冷如同雕塑,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强大气场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不是别个,正是这座王府真正的主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绝!

他的突然出现,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柴房内的气氛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王爷?!」莲姬脸上的狂喜和嚣张瞬间凝固,转化为措手不及的惊慌和一丝本能的心虚,她慌忙跪下,「妾身……妾身参见王爷!」

那些婆子侍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噗通噗通跪倒一地,连头都不敢抬,颤声高呼:「参见王爷!」

萧绝根本没有看跪在地上的任何人。他那双深不见底、锐利如鹰隼的眸子,一进门,就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坐在干草堆上、刚刚缓缓放下手臂、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血痕的冷焰。

他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那道细微的手腕伤痕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冰封般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随即,他的视线便转向了莲姬,更准确地说,是转向了莲姬手中那张紧紧攥着的、已然成为了焦点的羊皮血图。

「怎么回事?」萧绝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刮过每个人的耳膜,让在场所有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莲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膝行两步,将手中的羊皮高高举起,声音因为激动和急于表功而显得有些尖利失真:

「回王爷!天大的事!妾身今日想来查看……查看北狄王妃的安顿情况,谁知竟在她这柴房里,搜出了这个!」她指着那张羊皮血图,语气变得义愤填膺,「王爷您看!这是咱们北境赤岩口一带的军事布防详图啊!是用血拓印下来的!就藏在那边的老鼠洞里!王爷!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证据确凿!这北狄女人其心可诛!求王爷明鉴,严惩此寮!」

她一口气说完,激动得脸颊通红,期待着萧绝的震怒和随之而来的、对冷焰的雷霆惩处。

萧绝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他身边跟着的心腹侍卫首领立刻上前,恭敬地从莲姬手中接过那张羊皮图,仔细检查了一下并无异常后,才转身双手呈给了萧绝。

萧绝用两根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拈起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羊皮血图。

他垂眸,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器械,缓缓地、极其仔细地掠过羊皮上的每一道线条,每一个符号,每一处标注,以及那几个刺目的、凌乱的血色指印。

柴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众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云鬟和碧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萧绝的表情,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

莲姬则跪在地上,偷偷抬起眼,用充满期待和恶毒快意的眼神,瞟向冷焰,仿佛已经看到她被拖出去千刀万剐的场景。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萧绝看完了整张图。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的脸上,并没有出现莲姬预想中的滔天怒火或者被背叛的震怒。

他的表情,反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带着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近乎讽刺的平静。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跪在地上的莲姬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灵魂的、令人从骨头缝里感到寒冷的审视。

「莲姬,」萧绝开口了,声音平铺直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你刚才说,这图,是从那边的老鼠洞里搜出来的?」他用拿着羊皮图的那只手,随意地指了指西面的墙角。

「是!是的王爷!」莲姬忙不迭地点头,语气肯定,「是妾身带来的张嬷嬷亲手从那个洞里掏出来的!藏得极其隐蔽!王爷,这绝对是……」

萧绝没有理会她的表功,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调问道:「你确定,是刚刚搜出来的?在此之前,无人动过?」

莲姬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王爷为何问这个细节,但还是非常肯定地答道:「妾身确定!发现时那油布包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鼠粪,绝对是刚刚从洞里起出来的!之前绝无人动过!王爷若不信,可以问张嬷嬷她们,她们都看见了!」她指着身后的婆子们。

那几个婆子也赶紧磕头附和:「回王爷,姨娘说得千真万确!是奴婢们刚搜出来的!」

「嗯。」萧极轻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了手中的羊皮图上。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羊皮边缘那几个凌乱的血指印,尤其是其中一个较为完整的、能清晰看出指纹走向的拇指印。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拿着那张羊皮图,缓步走到了冷焰的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住了坐在干草上的冷焰。

他蹲下身,使得自己的视线能与冷焰平行。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得很近。近得冷焰能清晰地看到他玄色衣领上用金线绣出的精细云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熏香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萧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冷焰的脸上,似乎想从她那双过分平静的、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

冷焰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没有任何闪躲。她就那样平静地回视着他,眼神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情绪,也透不出任何光亮。

「这张图,」萧绝开口了,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你看过吗?」

冷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

「那么,」萧绝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缓缓移到了她垂在身侧、自然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她左手手腕内侧那道新鲜的、细长的划伤上,「这道伤口,又是怎么来的?」

他的问题,跳跃而突兀,让跪在地上的莲姬和婆子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冷焰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伤。她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触碰到了袖中那枚冰冷锋利的碎瓷片。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萧绝,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的疏离:「昨日跪行碎瓷,不慎划伤。怎么,王爷连这等微末小伤,也要过问吗?」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昨日她赤足踏碎瓷,双手也曾撑地,被划伤再正常不过。

萧绝盯着她那道伤口,看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

然后,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了冷焰的左手手腕!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力量更是大得骇人,如同铁钳般箍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那只手猛地举到了两人的面前,迫使她手腕上那道新鲜的伤痕,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啊!」云鬟和碧珠吓得低呼一声。

莲姬和婆子们也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王爷此举何意。

冷焰的身体,在手腕被攥住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她并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抓着,抬起那双冰冷的眸子,无声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你想做什么?

萧绝根本无视她的目光。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她手腕的那道伤痕上。

他用自己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用力地、缓缓地抹过那道伤痕!

刚刚有些凝固的伤口被他粗粝的指腹再次擦破,一丝殷红的血珠,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他的指尖。

萧绝抬起自己的拇指,看了一眼指尖上那抹新鲜的、刺目的血色。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不解的目光注视下,他做出了一个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竟然,将冷焰那只正在渗血的手腕,猛地拉近,然后拿着那张羊皮血图,将边缘处那个最清晰完整的、暗红色的陈旧血指印,精准地、紧紧地,贴在了冷焰手腕那道正在渗着新鲜血液的伤痕之上!

两个不同的血色印记,一个陈旧发黑,一个新鲜殷红,以这样一种诡异而粗暴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

萧绝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死死地盯住那两个重叠的血印,对比着它们的形状、大小、甚至那细微的指纹纹路!

整个柴房,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萧绝这突如其来的、诡异莫测的行为惊呆了,连呼吸都几乎忘记。

莲姬跪在地上,张着嘴,一脸茫然和不知所措。

云鬟和碧珠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浑身冰冷,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有冷焰。

在被强行对比血印的整个过程中,她的身体依旧没有明显的挣扎。只是在那瞬间,她的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冰面碎裂般的细微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

她甚至微微偏过头,不再去看那残忍的对比,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弧度,似乎加深了极其细微的一丁点。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几息之后。

萧绝猛地松开了冷焰的手腕。

他的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意识到的急躁。

他不再看冷焰手腕上的伤,也不再看她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了手中的羊皮图上,看着边缘那个被新鲜血液沾染、显得有些模糊了的陈旧血指印。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原本冰封般的平静之下,似乎正有无声的、极其剧烈的风暴在酝酿、在翻滚!一种极度危险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的气息,开始以他为中心,缓缓地弥漫开来。

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高大挺拔的身影,再次如同山岳般,投下沉重的阴影。

他转过身。

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般的利剑,骤然射向了依旧跪在地上、一脸茫然和忐忑的莲姬身上。

莲姬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王……王爷?」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和无比的困惑。

萧绝看着她,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极其冰冷的、残酷的弧度。

他举起了手中的那张羊皮血图,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在死寂的柴房里,砸落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莲姬,你来告诉本王——」

「一个藏在布满新鲜鼠粪泥土的鼠洞深处、刚刚才被起出来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的旧拓件……」

他的话音微微一顿,目光如同毒蛇般,死死缠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莲姬,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令人胆寒的讽刺和杀意:

「上面这枚陈旧的血指印……」

「怎么会和她手腕上这道……「昨天」才被碎瓷划出来的、「新鲜」的伤口……」

「——严丝合缝,一模一样?!」

「轰隆——!!!」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无与伦比的毁灭性力量,狠狠地劈在了莲姬的头顶!也劈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认知之上!

什……什么?!

陈旧的血指印……和昨天才产生的新鲜伤口……严丝合缝?!

这……这怎么可能?!

除非……

除非那指印根本就不是冷焰的!除非那图根本不是刚刚从鼠洞里搜出来的!除非……所谓的「人赃并获」,根本就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卑劣的——栽赃陷害?!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冷焰身上,猛地转向了跪在地上、已经彻底呆傻掉的莲姬身上!

那些目光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骤然醒悟过来的、被利用和被愚弄的愤怒!

莲姬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无法理解萧绝话语中的含义。几息之后,当那巨大的、足以将她彻底碾碎的恐怖含义终于穿透了她的意识时,她的脸色瞬间从惨白变成了死灰,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残破的落叶。

「不……不是的!王爷!不是这样的!」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尖锐得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想要去抓萧绝的衣摆,眼泪和鼻涕瞬间汹涌而出,「妾身没有!妾身冤枉!这图……这图真的是从鼠洞里搜出来的!是冷焰!是那个贱人陷害我!王爷!您要相信妾身啊!」

她语无伦次,惊恐万状,所有的娇媚、傲慢、恶毒,在这一刻全部被最原始的恐惧所取代,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否认和哀求。

然而,萧绝看着她的眼神,已经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在看一件死物般的厌恶和杀意。

「陷害你?」萧绝的声音低沉而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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