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沐瑶踏上观星台的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月光清冷，将台上三人的身影勾勒得清晰无比，却又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墙。
沐瑶的视线死死定格在那张脸上——那张只在幽冥破碎的叙述和她自己模糊梦境中出现过的、属于“皇后”的容颜。此刻，它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带着未干的泪痕，带着一种惊惶失措的、易碎的美感，正仰望着她深爱的男人。
她的心脏像是骤然被扔进了极北冰原，寒冷刺骨，连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痛楚。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远去，只剩下血液冲刷耳膜的嗡鸣。
幽冥……他刚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因为她？
而幽冥，在沐瑶声音响起的瞬间，如同从一场深不见底的迷梦中被强行拽回现实！他猛地回头，看到沐瑶那张血色尽失、写满了震惊与受伤的脸，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
“沐瑶！”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想要上前，脚步却如同灌了铅。他怎能在此刻上前？在他刚刚为另一张脸失神之后？
以沫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第三者吓到了，她惊呼一声，像是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向后缩去，手忙脚乱地想要拉起面纱遮掩容颜，动作间充满了无助与惶恐，眼泪再次簌簌落下。
这情状，落在不同人眼中，便是不同的意味。
沐瑶看着那女子惊慌落泪、我见犹怜的模样，再看幽冥那欲言又止、复杂无比的神情，一股尖锐的酸涩和委屈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站稳，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是沐瑶，是来自现代、拥有独立人格的沐瑶，她不该也不能在此刻失态。
幽冥将沐瑶强忍泪水的模样看得分明，心如刀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扫过那张与皇后一模一样的脸，震惊过后，无数的疑点瞬间涌上心头——星骸的阴谋、幽冥灯的异常、恰到好处的出现、那些只有他和皇后才知道的细节……这一切，太巧合了！
但……那印记，那神态，那容颜……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皇后的魂魄以某种他不知道的方式归来，附在了以沫身上？他若此刻厉声呵斥、彻底否定，岂不是……亲手将她推开？千年执念，岂是顷刻就能彻底烟消云散的？那不仅是对过去的否定，更是对他自己千年存在的否定。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的内心。一边是理性分析的阴谋与对沐瑶的愧疚深爱，一边是情感上对那熟悉容颜本能的不忍与震荡。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压抑的风暴。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极度疲惫的克制，首先对沐瑶开口，语气带着安抚与解释的意味：“沐瑶，此事……绝非你看到的那样。她……她的出现很蹊跷，我需查明。”
随即，他转向依旧在低泣的以沫，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那副皮囊看到本质：“你，究竟是谁？为何会有她的容貌？那些话，谁教你的？”
以沫抬起泪眼，眼神凄迷而困惑，带着一种天然的、不似作伪的哀伤：“陛下……您……您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我是您的妻啊……那些话……那些都是我们之间的回忆啊……何需人教？”她的话语逻辑虽然有些混乱，却更添了几分真实感，仿佛一个记忆受损、只凭本能行事的人。
“陛下？”沐瑶听到这个称呼，心脏又是一缩。她猛地看向幽冥。
幽冥脸色难看，这个称呼更是戳中了他最敏感的点。他厉声道：“休要胡言！回答我的问题！”
以沫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得一颤，泪水流得更凶，却只是摇头，喃喃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您……记得那些事……醒来就在这里了……看到您……却觉得您离我好远……”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迷茫与痛苦。
这番表现，天衣无缝，将一个可能“魂兮归来”却记忆混乱的状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幽冥的眉头死死锁住，理智与情感在他脑中激烈交战。他无法当场拆穿，也无法立刻相信。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看向沐瑶，眼神充满了歉意与请求：“沐瑶，此事疑点重重，极可能是星骸的阴谋。但在查明之前，我需……暂且留她在宫中看管起来。你放心，我绝不会……”
他的话未说完，但沐瑶明白了。他需要时间，需要去求证，无法立刻对那张脸下狠手。理智上，她理解，这确实是目前最稳妥的处理方式。但情感上……要将一个顶着“前任”脸、明显对自己男人有企图的女人留在身边，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查明”……这种感觉，如同钝刀子割肉。
她深吸一口气，逼回眼中的湿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好。你处理。”说完，她不再看幽冥，也不再看那个女子，转身快步离开了观星台。背影挺直，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仓促与受伤。
幽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中充满了无力的懊悔和心疼。
他转回头，看着依旧跪坐在地、楚楚可怜的“以沫”，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他挥了挥手，召来心腹暗卫：“将她带下去，安置在偏殿‘静思苑’，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她也不得踏出苑门半步！严密看守，一有异动，立刻报我！”
“是！”暗卫领命，上前欲带走以沫。
以沫抬起泪眼，哀哀地看着幽冥，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顺从地低下头，任由暗卫将她带走。只是在经过幽冥身边时，一缕极淡的、唯有幽冥能嗅到的冷香飘过，与他那日在蕴魂殿闻到的、以及记忆深处皇后最爱的熏香，一模一样。
幽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日，幽冥宫的气氛变得异常微妙。
沐瑶刻意减少了与幽冥的独处时间，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协助处理两界事务和对星骸情报的分析上。她表现得冷静而专业，但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化开的郁色，以及偶尔的走神，都被幽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多次想找沐瑶深谈，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知道她受了委屈，而他自己也处于极大的混乱之中。他几乎动用了所有力量去调查以沫的来历和星骸可能的计划，却进展缓慢。那个静思苑中的女人，安分守己，每日只是对窗垂泪，或是摆弄一些她“记忆中”喜欢的小物件，那些物件，一次次地刺痛着幽冥的神经。
他发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走到静思苑附近，隔着距离，看着那个身影。理智疯狂叫嚣着这是陷阱，但情感却如同不受控制的野马，一次次被那些熟悉的细节拉入回忆的漩涡。他对皇后的愧疚感，在这种环境下被无限放大。
他甚至开始噩梦，梦见皇后泣血质问为何不信她，梦见沐瑶决绝离开的背影。
这种内心的煎熬，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低气压中。
而静思苑中的以沫，则通过暗卫的只言片语和偶尔“巧合”地出现在苑外、能看到主殿方向的举动，敏锐地捕捉到了幽冥的挣扎与沐瑶的疏离。
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这日，沐瑶需要一份关于冥界矿脉的卷宗，记得似乎存放在静思苑附近的一处旧书阁内。她不愿与那院中人多做接触，本想遣人去取，但恰逢事务繁忙，人手不足，她便决定亲自快去快回。
就在她取完卷宗，经过静思苑外时，苑门忽然从内被推开。以沫端着一盆废水，似乎正要出来倾倒，恰好与沐瑶撞了个正着！
以沫似乎吓了一跳，手一松，水盆朝着沐瑶的方向脱手砸去！虽然只是普通污水，但泼洒在身上也足以令人狼狈不堪！
电光火石间，沐瑶身形微动，轻易便避了开去。水盆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以沫看着安然无恙、甚至连衣角都未沾湿的沐瑶，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失望，随即立刻化为惊慌失措，连忙跪下：“沐瑶姑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没拿稳……”
沐瑶看着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尤其是顶着那样一张脸，心中五味杂陈，厌恶、警惕、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她冷冷道：“无事，下次小心些。”说完，便欲离开。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以沫却忽然抬起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极轻地说了一句：“他昨夜……又在我窗外站了很久呢……还叹气了……”
这句话，如同毒针，瞬间刺穿了沐瑶所有伪装的冷静！
他……昨夜去了那里？还站了很久？叹气？
所有的委屈、不安、醋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猛地回头，目光如冰刃般射向以沫！
以沫却早已重新低下头，恢复那副惶恐卑微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沐瑶的幻觉。
但沐瑶知道，她听到了！她是故意的！
就在沐瑶怒气上涌，几乎要失控的瞬间——
“你们在做什么？！”
幽冥冰冷而蕴含着怒意的声音骤然响起！他处理完公务，心神不宁，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附近，恰好看到了水盆砸地、沐瑶怒视以沫的一幕！尤其是沐瑶身上那瞬间爆发的怒意，让他心惊！
他快步上前，第一反应是将沐瑶护在身后，目光凌厉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以沫：“怎么回事？！”
以沫抬起泪眼，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哽咽：“大人恕罪……是奴婢不好……没端稳水盆，险些弄脏了沐瑶姑娘……奴婢罪该万死……”她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表现得无比卑微可怜。
沐瑶看着幽冥那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姿态，又看着以沫那精湛的表演，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说对方用言语挑衅？毫无证据！反而会显得她小气善妒！
幽冥看着沐瑶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的样子，又看看跪地哭泣的以沫，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连日来的压力、猜疑、煎熬在这一刻化为滔天怒火！
但他怒火的对象，却并非跪地之人。
他猛地转头，看向沐瑶，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与失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沐瑶！我知你心中不悦，但她如今身份未明，或许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傀儡！你何至于……用修为威压于她？与她一般见识？！”
他竟以为沐瑶刚才的怒意，是在用修为压迫以沫！
沐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幽冥，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心脏像是被瞬间碾碎，痛到极致，反而麻木了。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看着幽冥，看着他那带着责备和失望的眼神，忽然觉得无比疲惫，无比……可笑。
她缓缓地、一点点地抽回了被幽冥下意识握住的手。
然后，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一步，极其平静地离开。
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却透着一股彻底心灰意冷的决绝。
幽冥被她那一眼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想去追，却被脚下以沫的哭泣声绊住。
“大人……都是奴婢的错……惹得沐瑶姑娘生气了……您快去看看吧……”以沫哭得越发凄惨。
幽冥看着沐瑶越走越远的背影，又看看脚下这张与故人一模一样的脸，巨大的烦躁和痛苦几乎将他撕裂！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
轰！坚硬的冥玉石柱应声裂开无数缝隙！
“闭嘴！”他对着以沫厉声喝道，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挣扎与暴戾，“我不管你到底是谁，是真的她，还是假的她！”
他蹲下身，猛地捏住以沫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目光如万年寒冰，一字一句，带着刻骨的警告与决绝：“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最后饶你一次。立刻滚出幽冥宫，永远消失在我眼前！”
“若再让我发现你出现在沐瑶面前，挑拨半分，”他的声音低沉而恐怖，蕴含着滔天的杀意，“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背后是谁，我幽冥……必让你……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说完，他狠狠甩开手，仿佛碰触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不再多看地上的人一眼，转身朝着沐瑶离开的方向，急切地追去。
以沫跌坐在地，捂着被捏痛的下巴，看着幽冥毫不犹豫追去的背影，脸上那凄楚可怜的表情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算计的冷笑。
她摸了摸脸颊，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形神俱灭？呵……幽冥，游戏才刚刚开始……你会回来求我的……”
她身影缓缓融入阴影，悄然离去。
而此刻，幽冥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沐瑶，告诉她，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