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扑倒,身体重重撞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膝盖和手肘传来一阵剧痛。但预想中彻底的黑暗并未降临,一股奇异的暖流仿佛从身下的石板升起,迅速包裹住他,将那刺入骨髓的阴寒和灼痛驱散了大半。
耳边那两道不甘的尖啸和诅咒,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绝,瞬间变得遥远、模糊,最终彻底消失。
“福生无量天尊。”一个平和而苍老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小陈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道长正站在他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道长手持一柄拂尘,面容清癯,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居士可是遇到了邪祟缠身?”老道长俯身,伸手将他搀扶起来。那只手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小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老道长的胳膊,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道长!救救我!有……有两个……借颈鬼!它们缠上我了!就在我耳朵边说话!要我回头!”
他语无伦次,试图将这几天的恐怖经历和盘托出。
老道长静静听着,目光扫过小陈苍白如纸的脸,尤其在他脖颈右侧那片不正常的青灰色和两只耳朵上隐约残留的异样气息上停留片刻。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不必多言,贫道知晓了。”老道长打断了他颠三倒四的叙述,语气沉稳,“你身上阴气缠身,尤其是颈项与双耳,灵光晦暗,确实是被‘借颈’的恶灵标记了,而且……不止一个。随我来吧。”
老道长扶着他,穿过前院,来到正殿。殿内供奉着太阳星君的神像,宝相庄严,香炉中青烟袅袅,散发出宁神静气的檀香味道。一进入殿内,小陈便感觉周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如影随形的冰冷窥视感彻底消失了。
老道长让小陈在蒲团上坐下,自己则走到神像前,点燃三炷香,恭敬礼拜。随后,他取来符纸、朱砂笔和一碗清水。
“居士,凝神静气,莫要抵抗。”老道长叮嘱一声,便开始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那咒语古老而晦涩,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在庄严的大殿中回荡。
小陈依言闭目,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他能感觉到,随着道长的诵念,殿内的香火气息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一种温暖而浩大的力量正在汇聚。
老道长手持朱砂笔,笔走龙蛇,在黄符纸上迅速画下两道繁复而玄奥的符箓。符成之时,笔尖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他拿起一道符,手指一抖,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道明亮的火光,投入那碗清水之中。火焰遇水不灭,反而在水中幽幽燃烧了片刻,将整碗水映得一片橙黄,仿佛蕴含着一轮小小的太阳。
“饮下它。”老道长将水碗递到小陈面前。
小陈毫不犹豫,接过碗,将带着温热和淡淡香火气的符水一饮而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随即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最后一丝附骨之疽般的阴冷。他脖颈处持续的酸痛和僵硬感,也在这暖流中缓解了大半。
老道长又将另一道画好的符箓折成三角形,用一根红绳串好,亲自戴在小陈的脖子上,让符箓紧贴着他脖颈右侧那片青灰色的皮肤。
“此乃‘守阳辟邪符’,可护你颈项灵台,七日之内,邪祟难近。”老道长肃然道,“那两只恶灵已被惊走,短时间内应不敢再靠近此庙,亦难以再如之前那般直接侵扰于你。”
小陈摸着脖子上温热的符箓,感受着体内久违的暖意,几乎要喜极而泣:“谢谢道长!谢谢道长救命之恩!”
“莫要高兴太早。”老道长摇了摇头,面色依旧凝重,“此事尚未了结。”
小陈的心又提了起来。
“借颈鬼怨念深重,执念难消。它们既已结伴盯上了你,便不会轻易放弃。庙内它们不敢进,符箓可护你周身,但它们依旧能感知到你的存在,会在你阳气最弱、心神不宁之时,以其他方式试图影响你。”
“其他方式?”小陈的声音发紧。
“幻听、幻视,或是引动你自身的恐惧,制造意外……”老道长看着他,“最重要的是,它们会不断诱惑你‘回头’。只要你一次心神失守,下意识回了头,破了符箓的守护,它们便会立刻卷土重来,届时,恐难再次抵挡。”
老道长顿了顿,继续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劫因你自身气血亏虚、颈项有损,加之深夜独处、心神耗弱而起。若要根除,需内外兼修。”
“请道长指点!”小陈恭敬地请求。
“其一,培元固本。未来一月,戒熬夜,亥时之前务必安寝。饮食清淡,忌食生冷寒凉之物。我会开一服安神定志、调和气血的方子与你,按时服用。”
“其二,壮胆辟邪。每日清晨,面向东方初升之太阳,深呼吸四十九次,吸纳太阳精气。此乃至阳之气,可涤荡阴秽。”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老道长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小陈心底,“镇守心神!无论何时何地,听到任何异常声响,感觉到任何异样触碰,甚至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记住,那皆是虚妄,是它们蛊惑你的伎俩!紧守灵台一点清明,默念‘太阳星君,护我真形’,绝不回头,绝不回应!只要你心志坚定,符箓不失,熬过这四十九日,它们自会因无法得逞而散去,或被他处更‘合适’的目标吸引。”
四十九天!
小陈心中一片苦涩,但更多的是坚定。比起昨晚和今早在公交车上的绝望,这已经是唯一的生路。
“我记住了!一定谨遵道长吩咐!”他重重磕头。
老道长将他扶起,又细细叮嘱了一些细节,包括符箓不可沾水、不可让他人触碰等禁忌,并写了药方给他。
小陈千恩万谢,留下了身上所有的现金作为香火钱,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太阳庙。
踏出庙门的那一刻,阳光洒满全身,暖洋洋的,但他知道,无形的威胁并未远离。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符箓,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回家的路。
接下来的日子,小陈严格遵循着道长的嘱咐。他向公司请了长假,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每天早睡早起,喝着苦涩的中药,雷打不动地在阳台上面向东方采气。
起初几天,风平浪静。除了脖颈偶尔还会隐隐作痛,提醒他那段恐怖的经历外,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他甚至开始觉得,是不是已经彻底摆脱了。
但很快,变化出现了。
第五天晚上,他睡得正沉,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咚!咚!咚!”
声音真实无比,仿佛就在他卧室门外。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心脏狂跳。室友出差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谁会在这凌晨时分敲门?
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敲门声停了。就在他稍微松口气时,右耳突然传来那个熟悉的、带着笑意的男声,只是这次变得有些飘忽,仿佛隔着一层东西:
“开门啊……我知道你在里面……”
几乎是同时,左耳响起那个沙哑阴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外面好冷……让我们进去……”
小陈浑身汗毛倒竖,死死咬住嘴唇,双手紧紧抓住被子。他闭上眼睛,在心中疯狂默念:“太阳星君,护我真形!太阳星君,护我真形!”
脖子上的符箓微微发热,一股暖意护住他的颈项。
那敲门声和耳边的低语持续了几分钟,见他毫无反应,终于悻悻地消失了。
第十天,他在浴室洗澡,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镜面。当他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拭身体时,无意中瞥了一眼镜子。
镜子里,他的影像似乎有些模糊。而在他影像的肩膀后面,仿佛……多出了两个极其黯淡、扭曲的黑色轮廓,一左一右,正贴在他的耳边!
他吓得手一抖,毛巾掉在地上。猛地再定睛看去,镜子里只有他自己苍白惊恐的脸,哪有什么黑影?
是水汽?还是……
他不敢深想,匆匆擦干身体,逃也似的离开了浴室。
第十五天,他午睡时,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一轻一重,仿佛两个人。他越走越快,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急。终于,他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
就在他脖子即将扭动的瞬间,胸口一阵灼痛,他猛地惊醒过来,发现是脖子上的符箓变得滚烫。窗外阳光正好,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些“小动作”层出不穷。有时是深夜电话响起,接起来只有诡异的忙音和若有若无的喘息;有时是电脑屏幕突然闪烁,映出他身后模糊的影子;有时是走路时感觉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肩膀,回头却空无一人……
每一次,小陈都凭借着符箓的警示和心中反复诵念的八字真言,强行压下了回头的冲动。恐惧依旧存在,但他的心志在一次次的考验中,反而变得越发坚韧。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轻易就被吓得魂不附体,而是学会了与之共存,保持警惕,却不为所动。
他按时吃药,坚持采气,作息规律得像个苦行僧。脖颈的疼痛渐渐消失,那片青灰色也淡去不少,脸色重新变得红润,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甚至更加沉稳。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些诡异的骚扰出现的频率逐渐降低,强度也大不如前。耳边的低语变得越来越微弱,幻视幻听也越来越少。
直到第四十九天的傍晚。
小陈按照习惯,在小区花园里散步。夕阳西下,天边铺满了绚丽的晚霞。他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到,那如影随形、纠缠了他一个多月的阴冷窥视感,彻底消失了。
周围只有晚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归家鸟儿的鸣叫声,以及远处孩童的嬉笑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涌遍全身。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红日,温暖的光芒洒在他的脸上。
他知道,他熬过来了。
就在他心生喜悦,准备回家之时——
毫无征兆地,左右两只耳朵,同时响起了最后的声音。
但那不再是诱惑、威胁或诅咒。
右边那个声音,带着一种极其复杂、仿佛解脱又带着无尽遗憾的叹息,轻飘飘地落下两个字:
“……可惜。”
左边那个沙哑的声音,则更加简短,只有一声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冰冷的:
“……走。”
这两个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说完之后,便彻底消散,再也没有出现。
小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夕阳的余晖将他影子拉得很长。
他摸了摸脖子上那张陪伴了他四十九天、颜色已略显暗淡的符箓,感受着体内充盈的生机。
夜幕缓缓降临,华灯初上。
他转过身,步伐稳健地,向着灯火通明的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