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过去快三十年了,可每当夏日阳光炽烈,我总会想起那条田埂上的小蛇,和它那双安静的眼睛。
那年我十二岁,是个暑假的午后。父母都下地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三个堂弟——最大的八岁,最小的才五岁。我们百无聊赖地躺在竹席上,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
“哥,咱们去后山吧。”八岁的二弟突然提议。
我立刻摇头:“不行,奶奶说过不能去。”
“就去山脚那片松林,捡松塔好不好?”五岁的小弟扯着我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
最终,我还是没能拗过他们三个的软磨硬泡。其实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何尝不想去探险呢?只是肩上突然压上了“长兄”的担子,不得不装出几分稳重。
后山其实不高,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却像一座巨大的绿色迷宫。我们沿着被茅草半掩的小路向上爬,松林里的风带着松脂的清香,阳光透过针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弟弟们像出笼的小兽,在林中追逐嬉戏,捡拾着褐色的松塔,很快就装满了每个人的衣兜。
我始终走在最后面,眼睛不停地数着人头:“一个,两个,三个……”生怕哪个调皮鬼跑远了。二弟发现了一窝野草莓,红艳艳的;三弟差点踩进一个土坑,被我及时拉住;最小的四弟走累了,我只好背他一段。那种被需要的感觉,让我既紧张又莫名自豪。
下山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我们改走另一条路,要穿过一片梯田。七月的稻田绿得晃眼,稻穗刚刚抽齐,在微风中泛起层层绿浪。田埂很窄,只容一人通过,我依旧走在最后,看着三个弟弟排成一列,像一串摇摇晃晃的小鸭子。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二弟突然停住了,后面的三弟、四弟差点撞上他。
“哥,”二弟的声音有些发颤,“前面……有蛇。”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快步上前,果然看见在前方两三米处的田埂中央,盘着一条小蛇。它不大,约莫一尺来长,通体翠绿,只在背部点缀着几道淡黄色的环纹。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它舒舒服服地蜷在那里,小小的三角形脑袋轻轻搭在身上,仿佛在做着一个关于夏日的甜梦。
弟弟们全都僵住了,最小的四弟已经开始抽噎。我自己的心跳也如擂鼓——在我们乡下,蛇总是与危险、死亡联系在一起,大人们讲述过太多关于毒蛇的可怕故事。
可是,看着身后三个瑟瑟发抖的弟弟,一种莫名的勇气突然从心底升起。我是哥哥,我必须保护他们。
“别怕,都退后。”我压低声音说,努力让语气显得镇定。
田埂两旁是新翻的稻田,泥土湿润。我弯腰挖起一大块硬实的泥土,沉甸甸的,边缘锋利如石。那条小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了头,信子轻吐。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看见了它那双小小的、黑曜石般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平静,没有一丝攻击性。它只是在那里晒太阳,享受着属于它的午后时光。
可是,弟弟们的恐惧是真实的,危险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不能冒险。
“哥,快打它啊!”二弟在后面催促。
我闭上眼,用力将土块掷了出去。
“啪”的一声闷响,土块在田埂上碎裂开来。
当我们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时,田埂上除了散碎的泥土,什么都没有。那条小蛇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蛇呢?”三弟怯生生地问。
“可能……被打跑了吧。”我故作轻松地说,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过那段田埂,弟弟们很快恢复了活泼,开始争论刚才那条蛇到底有没有毒,我那一击到底打中了没有。而我却一路沉默,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双安静的眼睛。
回到家,我们自然不敢提起这件事。只是从那以后,我发现自己对蛇有了一种特别的关注。我问过村里最年长的九叔公,他听了我的描述后说:“翠绿色,带黄环?那是翠青蛇,没毒的,性子温顺,专吃虫子。”
那一刻,我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许多年后,我读了更多的书,才知道翠青蛇确实是无毒蛇,被誉为“田野里的翡翠”,是农人的朋友。它们生性胆小,遇到危险第一反应是逃跑,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会装死。
原来,我所以为的“勇敢保护”,很可能是一场无谓的杀戮。那个午后,我或许不是在保护弟弟,而是在炫耀自己刚刚萌芽的勇气;我击碎的也不是危险,而是一个无辜的生灵享受阳光的权利。
如今,我也成了父亲。去年夏天,带着女儿回乡。走在田埂上,她突然指着前方惊呼:“爸爸,有蛇!”
那是一条同样翠绿的小蛇,在田埂上缓缓游走。
我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找石头,但很快又放松下来。我轻轻拉住女儿的手:“别怕,这是翠青蛇,不吃小孩,专吃害虫。”
女儿好奇地睁大眼睛:“它好漂亮啊。”
“是啊,很漂亮。”我看着那条小蛇悠然滑入稻田,消失在一片绿意中,“它也是田野的主人,我们在作客呢。”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三十年前的那个午后,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条小蛇的踪迹,更是与自然相处的一份从容与敬畏。我们总以为自己在保护什么,却不知很多时候,我们才是那个闯入者,那个破坏者。
那条小蛇究竟去了哪里?是被我失手打死了,还是仓皇逃走了?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但现在我想,也许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用它的消失,教会了一个男孩关于成长、责任与敬畏的一切。
每当夏日阳光灿烂,我总会想起那条田埂,那条小蛇,和那个举起土块的紧张少年。那份愧疚与怀念,经过岁月的沉淀,已然化作了我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多一分了解,少一分恐惧;多一分敬畏,少一分鲁莽。
而那片田野依旧,年复一年地绿着,仿佛在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所有的生命,都有权享受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