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跟着爷爷奶奶住在皖北的一个小村子里。那时候的农村,天黑得早,人也睡得早。太阳一落山,各家的灯火便次第熄灭,只剩下狗吠和虫鸣点缀着寂静的夜。
我家的老屋是典型的北方农村土坯房,三间正屋,东边是爷爷奶奶的卧室,西边是我的小天地,中间是堂屋,兼做厨房和餐厅。堂屋的正墙上贴着一张泛白的毛主席像,下面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条长凳。房子很有些年头了,梁木被烟熏得黝黑,墙上糊的报纸已经发黄卷边。
那是初秋的一个夜晚,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的暑热。我像往常一样,在爷爷奶奶的督促下早早睡下。窗外,蟋蟀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偶尔传来远处几声犬吠。我很快沉入梦乡,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惊醒。
起初我以为是做梦,但声音越来越清晰——那是几个男人粗犷的说话声,夹杂着碗筷碰撞的声响。我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但门缝底下透进一线光亮。声音正是从堂屋传来的。
“再来一碗!这手艺真不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
“可不是嘛,老李家以前可是村里有名的灶王爷!”另一个稍微沙哑的声音接话。
我心中诧异极了。这么晚了,怎么会有客人在我家堂屋吃饭?爷爷奶奶从未提起今晚有客人来。我想起身去看看,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我拼命想动动手脚,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一般,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我想喊爷爷奶奶,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微弱的呼气声。
我就这样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清醒着,却动弹不得,连眼皮都无法眨动。恐惧像冷水一样浇遍全身。
堂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说起来,老李走得太突然了。”一个声音叹息道,“那会儿正是饥荒年,他为给娃省口粮,自己饿得皮包骨头。”
“记得下葬那天,全村人都来了。老李一辈子好人啊,谁家没受过他帮衬?”
老李?那不是我太爷爷吗?爷爷的父亲。我小时候常听爷爷奶奶讲起太爷爷的事情,说他是在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饿死的,死的时候才四十出头。
“今儿是他忌日吧?”有人问。
“可不是嘛,整六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心中计算着,太爷爷去世六十年,那今年正好是六十周年忌日。但我从没听爷爷奶奶提起要做什么特别的祭奠。
堂屋里的碗筷声又响起来。
“这面条真劲道,老李最拿手的就是擀面了。”
“还记得那年河水暴涨,他跳进河里救起张家小子的事儿吗?”
“咋不记得!后来自己病了好几天。”
他们谈论的都是太爷爷生前的事迹,有些我听爷爷奶奶讲过,有些则是第一次听说。谈话间,这些人似乎对太爷爷非常熟悉,像是老朋友一般。
我努力想听清到底有几个人在说话,但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近在咫尺。大概有四五个人的样子,都是中年或老年的男声。
突然,“吱呀”一声,堂屋的门好像被推开了。
“哟,都吃上了?也不等等我!”一个陌生的声音加进来,听起来年纪不小了。
“老王头!就属你最爱迟到!罚酒三杯!”
“认罚认罚!哟,这猪头肉炖得烂糊,老李最爱吃这个。”
我的脊背一阵发凉。爷爷奶奶就睡在隔壁房间,这些人在堂屋里这么大声音吃饭聊天,他们怎么会听不见?为什么没有出来查看?而且我家经济条件不好,晚上从来不会点灯到这么晚,更不可能准备这么丰盛的饭菜招待客人。
我想尖叫,想挣扎,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我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着这场诡异的夜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谈话声渐渐低下去。
“差不多了吧?天快亮了。”有人说。
“是该走了,还得赶远路呢。”
“老李,谢谢款待啊!还是那个味儿!”
然后,我听到椅子被推开的声音,脚步声向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堂屋里的灯突然熄灭了。不是拉开关的那种“啪”的一声,而是像蜡烛被吹灭那样,瞬间陷入黑暗。
就在光明消失的一刹那,我感觉全身一松,那无形的束缚消失了。我能动了!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喘着气,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心。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堂屋里一片死寂。
犹豫再三,我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跳下床,轻轻推开房门。堂屋里黑漆漆的,借着月光,我看到八仙桌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碗筷餐具,长凳整齐地摆在桌下,仿佛从未有人动过。我摸了摸桌面,冰凉光滑,没有一丝余温。空气中也没有饭菜的香味,只有老房子特有的土腥味和淡淡的煤油味。
一切都像一场梦。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我清醒地经历了整个过程。
第二天早晨,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堂屋,我坐在餐桌前,看着奶奶端上稀饭和咸菜,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奶奶,昨晚咱家来客人了吗?”
奶奶疑惑地看我一眼:“大晚上的哪来客人?你做梦了吧?”
“我听到堂屋里有人说话,好像在吃饭,还有好几个人。”我坚持道。
爷爷正在门口抽烟袋,听到这话转过头来:“我也没听见动静。你指定是做梦了。”
但我注意到爷爷奶奶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
那天下午,我偶然听到爷爷奶奶在厨房小声说话。
“孩子昨晚听到堂屋有人吃饭。”奶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说:“昨天是爹的六十周年忌日。”
“你是说...?”奶奶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六十是个大数,说不定他老人家想回来看看,带几个老朋友。”
“嘘!别瞎说!让孩子听见不好。”
他们发现我在门口,立刻停止了谈话,转而说些家常琐事。但我已经听到了 。
多年后,我长大成人,离开了那个小村庄,但那个夜晚的记忆始终清晰如昨。后来我查了一些资料,才知道我经历的那种无法动弹的现象叫做“睡眠瘫痪”,俗称“鬼压床”,是大脑醒来而身体还未苏醒时出现的状况。
然而,那天晚上听到的关于太爷爷的具体事迹,有些是我后来向村里老人求证属实的,但我当时根本不可能知道。尤其是那个被称为“老王头”的人,后来才知道是太爷爷生前最好的朋友,在太爷爷去世前一年就因为意外过世了。
也许那晚我真的遇到了一场跨越阴阳两界的聚会,或者我的大脑在特殊状态下捕捉到了某些信息的回声。无论如何,那个夜晚的经历让我感觉与从未谋面的太爷爷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连接。
如今老屋已经翻新,八仙桌也换成了新式餐桌,但每次回老家,我总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些在堂屋里畅谈痛饮的“客人们”。有时我甚至会在堂屋里多摆几副碗筷,万一他们哪天又想回来聚聚呢?
毕竟,有些连接,不会因为生死而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