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村里来了个算命瞎子。那是个阴沉的午后,瞎子拄着竹竿,由一个小童引着,挨家挨户地讨饭吃。到了我家门前,母亲心善,不仅给了他一碗热粥,还特意加了块腊肉。
瞎子吃完粥,突然说要给我算命。母亲本不想答应,但瞎子已经摸上了我的小手。他粗糙的手指在我掌心摩挲,突然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脸色大变。
这孩子命硬如铁,谁亲近克谁啊!瞎子声音发颤,轻则伤病,重则丧命!
这句话像一把刀,生生劈开了我们家和整个村子的联系。当天晚上,村里几个长辈就聚在一起商议。第二天一早,村长带着人来到我家,委婉但坚决地要求我们搬到村后的山脚下去。
我们是从外地逃难来的,在这村里无亲无故。父亲沉默地抽完一袋烟,第二天就带着全家去山脚下搭了间茅草屋。那里离村子足有两里地,最近的邻居也在一里开外。
搬去后的第三年,父亲在山上砍柴时摔下了悬崖。又过了两年,母亲染上风寒,没熬过那个冬天。只剩下大我五岁的哥哥照顾我。哥哥像个小大人,种地、砍柴、洗衣做饭,样样都干。他总说:小妹别怕,有哥在。
可在我十二岁那年,哥哥去镇上卖柴,回来的路上遇到山洪,再也没能回来。
从此,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十六岁那年秋天,我从地里挖了一筐土豆往家走。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远地,我看见家门口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条成人手臂粗的黑白环蛇,正昂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就在这时,脚下一绊,整筐土豆都撒在了地上。低头一看,绊倒我的竟是一根手臂粗的黑木棍——不,那木棍在动!我尖叫一声爬起来想跑,一转身,却对上了一双金黄色的竖瞳。
那是一条通体金黄的大蛇,盘踞在我身后,挡住了去路。我双腿发软,几乎要昏过去。
别怕。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我惊恐地四下张望,却见那条黑白环蛇不知何时已经游到我面前。它的嘴并没有动,但那声音分明是从它那里传来的。
我是你父亲早年救下的蛇。那声音温和而清晰,那年你们逃难路上,你父亲从几个顽童手中救下了我。我一直跟着你们来到这里,住在后山。今天看到你有危险,特地和妻子来报恩。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它,又看看那条金黄色的蛇——原来它们是夫妻。
你家房子建在了一条百年蛇精的洞口上。黑蛇继续道,它外出多年,如今归来发现洞口被占,十分恼怒。我们特来带你离开,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望向家的方向,那座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单。屋里确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张木板床,一口铁锅,几件破旧衣裳。我转头看向黑蛇的眼睛,那里面竟有种奇异的温柔,让我莫名安心。
我跟你们走。我说。
两条蛇带着我向深山走去。天完全黑下来时,我们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前。洞口被藤蔓遮掩,里面却出奇地干燥宽敞。角落里堆着干草,显然是它们早就准备好的。
就这样,我在山洞里住了下来。
起初的日子很艰难。我不会打猎,只能靠挖野菜、摘野果充饥。两条蛇不会什么法术,但它们用自己的方式照顾我。黑蛇——我叫它——会在入冬前捕捉野兔野鸡,让我拿到山下集市换钱;金黄色的认识各种草药,我生病时,它会衔来对症的草药放在洞口。
我在山洞外开垦了几块小地,种些土豆、玉米。墨哥会帮我驱赶偷吃的山鼠,金姐则会在干旱时带我去有水源的地方。它们冬眠时,我就一个人守着山洞,看雪落满山。
六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从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女,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妪。两条蛇也老了,它们的动作不再敏捷,捕猎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我们相依为命,日子平静而满足。
直到那个冬天,几个上山采药的人偶然发现了我的山洞。他们惊讶于一个老人独自生活在深山中,回去后报告了政府。
现在政策好了,孤寡老人都能进养老院!村干部带着人上山,不由分说地要接我走。我挣扎着不想离开,墨哥和金姐盘在洞口的阴影里,眼中闪烁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这两条蛇...一个年轻人举起了棍子。
别伤害它们!我扑过去挡住,它们是我...是我养的宠物。
最终,我还是被带下了山。养老院在镇上,是一栋崭新的三层小楼。我被分配到一个向阳的单间,有床、有柜子、有独立的卫生间。护工们很和善,每天准时送来三餐。
但我睡不着。床太软,空气太闷,窗外没有风声和虫鸣。我想念山洞里干草的气味,想念清晨被阳光晒醒时看到两条蛇盘在洞口的身影。我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不到两个月,就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夜里特别冷。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突然无比想念墨哥和金姐。它们现在应该正在冬眠吧?山洞会不会太冷?我走后,还有谁会为它们守住洞口?
就在这时,我仿佛看到窗外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强撑着爬起来,颤抖着推开窗户——
月光下,一黑一黄两条蛇正昂着头看我。它们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就像六十多年前那个黄昏一样。
你们...怎么来了...我哽咽着伸出手。
它们轻盈地滑进房间,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盘在我的床边。我躺下来,感受着熟悉的凉意和安全感。墨哥的头轻轻靠在我的手边,金姐则像过去六十年里每个寒冷的冬夜那样,盘绕在我的脚边,为我取暖。
我知道这不可能。养老院离山洞有二十多里路,何况现在是冬天,蛇应该在冬眠。这一定是我的幻觉,是我太想念它们了。
但此刻,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我闭上眼睛,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洞,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进来,墨哥和金姐在洞口晒着太阳,远处传来山雀的啼鸣...
第二天,护工发现我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他们注意到窗户是开着的,而窗外的雪地上,有两道蜿蜒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