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初夏，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沉沉地压在浦江两岸。蝉鸣尚未达到鼎沸，但那种蓄势待发的焦躁，已经弥漫在上海的每一个角落。对于肖霄而言，这种焦躁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源于一种风暴将至的、令人窒息的政治低气压。
李红梅用生命换来的那些证据，连同苏晨多年隐忍保存下的碎片，已经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递送到了能够撼动陈国平乃至其背后势力的高层机构。这件事做得隐秘，如石沉大海，短期内听不到回响。但肖霄明白，真正的较量，往往在无声处最为惊心动魄。他投下的不是石子，是足以炸开冰层的炸药，引信在燃烧，而冰层下的鳄鱼，绝不会坐以待毙。
等待，成了最煎熬的凌迟。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不知何时会绳索崩断。
这天下午，肖霄强迫自己待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处理一些日常文件。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红漆地板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但这安静，虚假得让人心慌，仿佛暴风雨前那令人心悸的死寂。
李卫东去码头查验一批刚到的紧缺电子元件了。这是他们公司目前为数不多还能稳定盈利的业务线之一，容不得半点闪失。王大锤则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暗中守在肖霄公司和住所附近，像警惕的猎犬，竖着耳朵，嗅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危险的气息。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划破了宁静。肖霄的心猛地一跳，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他定了定神，拿起听筒。
“喂？”
“肖总！不好了！”电话那头是公司仓储部主管老张，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东哥…东哥在码头出事了！”
肖霄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但他声音却异常冷静：“卫东怎么了？说清楚！”
“我们…我们刚验完货，正准备装车，突然冲出来七八个戴摩托车头盔的人，手里拿着铁棍！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他们…他们好像是冲着东哥来的！围着东哥往死里打！货…货也被他们泼了油漆，全毁了！肖总，满地都是血啊！”老张语无伦次，背景音里还能听到隐约的哭喊和咒骂声。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肖霄脚底直冲头顶！来了！陈国平的反扑，果然来了！而且如此直接，如此卑劣，直接针对他最重要的兄弟和公司的命脉！
“卫东现在怎么样？！”肖霄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东哥…东哥头上挨了一下，流了好多血…我们几个拼死护着，好不容易把人抢出来，已经送附近的区中心医院了！那帮人打完就骑摩托车跑了，根本拦不住！”
“保护好现场！报警！我马上就到！”肖霄啪地挂断电话，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一边往外冲，一边用大哥大急速拨打王大锤的号码。
“大锤！码头出事了！卫东被打伤送医院了！你留两个人继续盯着我家附近，你马上带人去区中心医院！要快！防止那帮杂种追到医院去补刀！”肖霄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担忧而微微颤抖，但指令清晰无比。
“操他祖宗！”王大锤在电话那头怒吼一声，“霄哥你放心！我马上到！医院那边交给我，一只苍蝇也别想碰东哥！你自己小心！”
肖霄冲出办公室，对闻声赶来的秘书快速交代：“立刻通知公司法务和公关部负责人，去区中心医院汇合！另外，码头仓库那边报警了，让他们配合警方调查！”他脚步不停，几乎是跑着下了楼，跳上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油门一踩，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车子汇入车流，肖霄的心却像在油锅里煎。李卫东，他插队时就生死与共的兄弟，回上海后一起打拼的左膀右臂！如果卫东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不敢想下去。陈国平，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赶到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外已经乱成一团。公司几个受伤较轻的员工脸上带着淤青，衣服上沾着血迹和油漆，惊魂未定地或坐或站。老张看到肖霄，像看到主心骨，连忙迎上来，脸上又是血又是泪。
“肖总！”
“卫东呢？！”肖霄一把抓住老张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对方龇牙咧嘴。
“在里面抢救…医生说是头部遭受重击，有脑震荡，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可能也…”老张的声音越来越低。
肖霄的心沉了下去。他透过急诊室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只能看到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王大锤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兄弟守在外面，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周围的患者和家属都避得远远的。
“警察来了吗？”肖霄强迫自己冷静，问道。
“来了，在做笔录。但那帮人戴着头盔，骑的是无牌摩托车，打完就跑，根本看不清长相…”老张沮丧地说。
正说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过来，态度还算客气，但公式化的询问中透露出对此类突发治安事件的司空见惯。
“肖先生，我们初步判断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寻衅滋事、故意伤害案件。动机可能是商业竞争引发的报复。我们会全力侦查，但目前线索有限…”
肖霄强压着怒火，沉声道：“警察同志，这绝不是简单的商业纠纷！我怀疑是针对我个人的、有组织的暴力犯罪！我希望你们能高度重视，这关系到我们员工的生命安全，也关系到上海的投资环境！”他不能直接说出陈国平的名字，在没有确凿证据前，那会打草惊蛇，但他必须给警方施加压力。
就在这时，肖霄的大哥大又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是公司财务总监打来的。一种更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肖总！出大事了！”财务总监的声音带着绝望，“工商银行刚刚突然通知我们，要提前收回那一笔三百万的流动资金贷款！理由是风险评估发生变化！另外…另外税务局的人来了，说要对我们公司过去三年的账目进行突击审计！还有…我们刚刚接到法院传票，说我们供应给市百一店的那批音响设备存在‘严重质量问题’，对方要求巨额赔偿并冻结了我们公司的账户！”
一连串的打击，如同冰雹般砸向肖霄！暴力袭击只是开始，紧接着的就是商业上的全面绞杀！抽贷、查税、商业诉讼…这是要彻底断掉他的资金链，搞垮他的公司，让他永无翻身之日！陈国平背后的势力，果然能量惊人，这是要将他往死里整！
肖霄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一阵眩晕。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血腥味，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眼前是生死未卜的兄弟，耳边是公司即将崩盘的噩耗。这双重的、精准而恶毒的攻击，几乎要将他击垮。
但他不能倒下去。他身后还有需要保护的苏晨和晓梦，还有跟着他吃饭的几十号员工，还有李卫东的仇！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财务总监，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听着！第一，配合税务局审计，我们的账目经得起查！第二，立刻联系我们的法律顾问，应对市百一店的诉讼，这明显是诬告！第三，银行那边…我亲自去沟通！天塌不下来！”
挂断电话，肖霄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王大锤走过来，担忧地看着他：“霄哥，公司那边…”
“没事，我能应付。”肖霄摆了摆手，目光重新投向急救室，“现在最重要的是卫东。”
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李卫东终于被推出了手术室，转入了监护病房。医生表示，虽然伤势严重，失血过多，但幸运的是没有伤及要害，颅骨有骨裂但未破碎，性命算是保住了，但需要长时间静养。
听到这个消息，肖霄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点。他安排了两个可靠的员工和王大锤的一个兄弟轮流值守病房，确保李卫东的绝对安全。
夜色深沉，肖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王大锤一起离开了医院。外面的世界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上海的夜晚依旧繁华喧嚣，但这繁华之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坐进车里，肖霄没有立刻发动。他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缭绕，映衬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里那冰冷的杀意。
“大锤，”他缓缓开口，声音因熬夜和愤怒而沙哑，“他们动手了。比我们想的更快，更狠。”
“妈的，这帮畜生！玩阴的！”王大锤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霄哥，你说怎么干？要不我带兄弟们，去把陈国平那王八蛋揪出来，废了他！”
“不行！”肖霄断然否定，“现在动他，正好落人口实。他巴不得我们失去理智，动用暴力。那样，我们有理也变成没理了。他背后的人正好借题发挥，把我们一锅端。”
“那难道就这么忍着？！”王大锤不甘心地低吼。
“忍？当然不。”肖霄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在烟雾后锐利如刀，“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他搞暴力，我们就加强防护，让你的人眼睛再放亮一点！他搞商业绞杀，我就去拆他的台！周老板那边还有些老关系，银行抽贷的事，未必没有转圜余地。税务审计，正好可以证明我们的清白。至于诉讼…哼，假的真不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眼前的困局，寻找着突破口。陈国平越是疯狂，越是说明他害怕了，说明那份递上去的证据，真正打到了他的七寸！现在比拼的就是意志力，看谁先撑不住！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阵脚，保护好自己，等待时机。”肖霄掐灭了烟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上面的调查需要时间。陈国平越是疯狂反扑，露出的破绽就越多。我们要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里，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车子启动，汇入夜色的车流。肖霄知道，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他需要立刻回去，召集还能动用的所有资源和智囊，应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然而，命运的残酷似乎远未结束。当肖霄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公司，想稍微整理一下思绪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再次刺耳地响起。这一次，听筒里传来的，是林小雅带着哭腔、几乎崩溃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晓梦惊恐的哭声和苏晨极力压抑的、疲惫的安抚声。
“肖霄！不好了！晓梦…晓梦放学回来的路上，差点被一辆突然冲出来的自行车撞到！骑车的人丢下一个信封就跑了！信封里…信封里是…是晓梦在学校门口的照片，上面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叉！还有…还有一张苏晨姐以前…以前被陈国平纠缠时，不知道被谁偷拍的照片！他们…他们找到我们了！他们威胁到孩子头上了！肖霄，我们怎么办啊？！”
轰——！肖霄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猛地一黑，他下意识地扶住桌子，才没有栽倒下去。
触碰底线了！
陈国平，这条疯狗，终于把獠牙伸向了他最脆弱、最不能触碰的软肋——他的女儿！
办公室的灯光冰冷地照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窗外，上海的夜空依旧璀璨，但这璀璨之下，一场针对他家庭、事业、兄弟和意志的、全方位的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进入了最血腥、最残酷的白热化阶段。
静默的惊雷尚未炸响，疯狗的反噬已见血封喉。
肖霄缓缓直起身，眼中的痛苦和慌乱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坚决所取代。他对着电话那头惊慌失措的林小雅，一字一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说道：
“小雅，别怕。告诉苏晨和晓梦，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你们哪里都不要去，锁好门，等我电话。”
放下听筒，肖霄走到窗边，凝视着脚下这座庞大而复杂的城市。他的身影在玻璃的反射中，显得孤独而坚定。
他知道，最后的摊牌，已经不可避免。而在这之前，他必须化身最坚硬的盾牌，挡住所有明枪暗箭，守护他所珍视的一切。
夜，还很长。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