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平走下东崖时，腕间伤口渗出的血已凝成暗红细线，顺着小臂滑落，在掌心留下一道干涸的痕迹。他未包扎，只将袖口往下拉了半寸，遮住那道裂痕。山风穿过药园竹篱，吹得衣角轻摆，远处传功台方向传来钟声，三响，是长老会召集令。
他转身朝主峰行去，步速平稳，途中两名外门弟子迎面而来，原本高声议论，见他走近，立刻噤声低头，脚步错开三步让出道来。张继平未停，也未看他们一眼。钟声余音未散，他踏入议事殿侧门时，守值弟子只抬眼一扫，便推开内殿木门。
殿内无多余陈设，中央摆着一方石台，上置一枚青铜律盘，盘面刻有九宫纹路，中央凹槽插着一支未燃的律香。三位长老已在座，主位者抬手示意他入列。张继平立于阶下，双手垂落，袖中指尖轻触铜钉表面，确认其仍在。
“断渊之事，已传至三域。”主座长老开口，声音不疾不徐，“三派虽未正式认裁，但矿道封停七日未启，地脉煞气回落八成。你所行，确合《协约律》第九条之实，然程序未备，逾矩之嫌难消。”
张继平不答，只颔首。
左侧长老接道：“门派议定，为你安排高阶试炼。非为奖功，亦非问罪，而是勘定你是否具备执律者之实。若成，过往行为可追认；若败，律令效力将受质疑，三派反扑，门派难再庇你。”
张继平目光微动，未显惊异。
“试炼之地为‘律墟’，非寻常秘境。其中无灵药、无机缘，唯存古律残痕与执律者遗骸。你将独自进入，面对三重考验：一为识律，二为承律，三为守律。每过一关，律盘会显一道金纹。三纹俱现，方为通过。”
右侧长老补充：“试炼期间，外界无法干预。你若退，律香即灭；你若亡，律盘自碎。无重来，无替身。”
张继平终于开口：“何时开始？”
“三日后子时。”主座长老道，“试炼前，你需知一项禁忌——不得以铜钉引动律纹。律墟自有律力，外物干涉，即判失败。”
他点头，袖中手指缓缓收紧。
“还有一事。”左侧长老递出一卷竹简，“《执律者守则》残篇，仅存三章。你可带入，但不得抄录，不得外传，试炼结束须归还。”
张继平接过，竹简冰冷，表面无字，唯有一道浅痕横贯中央，像是被利器划过。他将其收入怀中，未多问。
长老们不再言语。他行礼退下，走出殿门时，日头已偏西。风从山脊掠过，吹动檐角铜铃，一声短响。
回到静室，他先取出三枚铜钉，依次排开。第一枚已有磨损，第二枚修补处金丝发暗，第三枚通体沉黑，表面浮光似水。他盯着第三枚许久，最终将其收回袖内，另取竹简置于案上。
竹简展开，字迹浮现，墨色如血。第一章讲“律起于争”，述古时三派因灵脉互伐，死伤无数，终立协约，设执律者以断是非。第二章言“律行于信”，执律者非靠权柄，而在公心，若失信于众，律令即废。第三章仅八字：“律死，人存；律存，人亡。”
他默读三遍，闭目。脑中浮现断渊金线悬空之景，三派战阵崩解，矿道封死，灵脉井被石板覆盖。那时他未犹豫，铜钉落岩，律纹自显。可如今想来，那并非命令，而是回应——地脉本身在求救，律令只是通道。
他睁开眼，看向腕间伤口。裂痕深处，皮肉仍泛着极淡的金光，像是有东西嵌在血肉里。他试着用指腹按压，一阵钝痛直透骨髓，仿佛那金线并未断，仍在体内延伸。
夜深，他盘坐调息，灵力循常规路线运转三周天，却在第七脉节点处受阻。一股微弱反力自腕部传来，像是律令残意在排斥他的灵力。他未强行冲破，改用缓引之法，将灵力化作细流，一点一点渗入阻塞处。
三更时分，灵力终于贯通。他额角渗汗，呼吸略重，却未停歇。转而回忆竹简内容，逐字推敲。当念到“律存，人亡”时，案上竹简突然轻颤，表面那道划痕微微发烫。
他伸手抚过，烫意骤消。再看时，划痕依旧，无异状。
他收回手，取出怀中竹简，与案上并列。两者材质相同，长度相仿，但长老所给者更旧，边角有虫蛀痕迹。他对比良久，发现一个细节：长老给的竹简背面，有一处极浅的凹点，位置恰好在“律死”二字下方。
他用指甲轻刮，凹点内似有粉末残留。捻起一粒，置于灯下细看，灰白，无味。他指尖微搓，粉末散尽，未现异样。
静室无窗，烛火稳定。他重新闭目，进入深层调息。这一次，灵力运转至腕部时，不再受阻，反而被某种力量牵引，缓缓流向铜钉所在。三枚钉子同时微震，发出几不可闻的金属共鸣。
他未睁眼，任其自然。灵力与铜钉共振持续约半柱香时间，终于停歇。再查体内，经脉通畅，唯独腕部那道伤痕，金光仍未褪去。
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角木柜前，拉开最下一层抽屉。里面只有一件旧袍，是他初入门外门时所穿。他取出袍子，抖开，内衬夹层中藏着一片薄铁，上面刻着半枚律印——那是他早年在废弃律碑上拓下的残纹，从未示人。
他将铁片放在竹简旁，三物并列：铜钉、竹简、律印残片。忽然意识到，这三样东西，皆与“律”有关，却来源各异。铜钉来自门派律库，竹简出自长老之手，律印残片则是他自己所得。它们本不该有关联，可此刻并置一处，竟隐隐有呼应之势。
他盯着三物，良久不动。烛火跳了一下，影子在墙上晃动。
他伸手，将铜钉轻轻推向竹简。钉尖距简面尚有一寸，竹简突然再次发烫，那道划痕裂开一道细缝，一缕极淡的金线从中溢出，缠上铜钉，转瞬即逝。
他收回手，呼吸未乱，心跳却快了半拍。
子时将至，他吹灭烛火，盘坐于蒲团。窗外无月，室内漆黑，唯有腕间伤痕，幽幽泛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