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波旁宫,一间专门用于接待外宾的小型会议室。
门被轻轻推开,薇薇安和路易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与几个小时前进入会议室时那种虽然疲惫但依旧保持着的、属于高级外交官的锐利与沉稳相比,此刻的两人,脸上都清晰地写满了近乎虚脱的倦意。
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谈判桌上激烈交锋带来的凝重和烟味。薇薇安冰蓝色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黯淡,下方带着明显的青黑阴影,她习惯性挺直的背脊微微有些佝偻,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短暂地闭了闭眼。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用力揉捏着紧绷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阵阵袭来的、如同针扎般的头痛。
路易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原本熨烫平整的公社军官常服领口微微敞开,领带也有些松垮,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皮肤上。
他靠在薇薇安对面的墙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胸腔起伏明显,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高强度的体能训练。
与以杰克·里德为首的美利坚联合工团代表团的这场谈判,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议题核心冰冷而残酷:下一阶段,法兰西公社对美利坚革命所能提供的军事和经济援助额度。
薇薇安的脑海中,依旧清晰地回响着刚才谈判桌上,自己用那种近乎冷酷的、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的残酷现实:
“里德同志,各位美利坚的同志们,我们完全理解并钦佩你们在北美大陆取得的辉煌胜利,也深知你们面临东部未定、西部和南部残敌未清的严峻挑战。”她的开场白礼貌而克制。
但随即,话锋转入冰冷的核心:“然而,我必须代表法兰西公社联席会议,向各位坦诚目前的困难。欧洲的局势正在急剧变化。德意志帝国的工业机器正在全速运转,其经济有触底反弹的迹象。奥匈帝国虽然内部麻烦不断,但在德国的支持下,镇压东欧革命力量的军事行动从未停止。我们必须正视一个现实:第二次欧洲大战的阴影,比我们预想的更近。”
她条理清晰地摊开数据:“法兰西公社自身,正处于全力备战的关键时期。新式步枪的换装、装甲部队的扩充、海岸防御工事的加固、战略物资的储备……每一项都消耗着巨大的资源。我们的兵工厂在优先满足自身需求的前提下,产能已经饱和。”
她提到了地缘现实:“不列颠联盟的战略重心,基于其岛国属性,必须放在海军建设上,对陆上革命的直接物资支援能力极其有限。而东方战线,主要由我们的苏维埃俄罗斯同志承担主要支援责任。”
然后,是最终的决定,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因此,经过联席会议慎重评估,我们不得不遗憾地通知各位,原定下一阶段对美利坚联合工团的援助计划,包括轻武器、弹药、卡车、燃油和医疗物资,需要……削减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十?!”当时,一位美利坚代表团的军事顾问几乎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焦虑。
会议室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杰克·里德虽然保持了表面的冷静,但紧抿的嘴唇和骤然锐利的目光,也显示了他内心的震惊和沉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成了艰难的拉锯战。美利坚方面据理力争,阐述着东部战线尚未完全稳固、后勤压力巨大、以及彻底扫清联邦残敌所需的巨大消耗。他们理解欧洲的压力,但希望公社能考虑到美洲革命同样关乎全球战略平衡。
路易则从军事角度补充,解释了公社自身防御需求的紧迫性,以及维持对意大利邻国支援的绝对必要性——绝不能任由德国势力通过意大利半岛直接威胁法国柔软的“腹部”。
争论、妥协、再争论、再妥协……最终,在双方都筋疲力尽之际,达成了一个勉强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援助削减幅度从百分之五十,降低到百分之三十。
同时,公社承诺,将通过非官方渠道,尽力协助美利坚方面获取一些急需的、敏感的工业技术和机床设备,作为补偿。
这已经是薇薇安和路易在现行巨大压力下,能为远方的同志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
但走出会议室,那种迫于现实而不得不削减对兄弟党支援的无力感和愧疚感,依旧如同铅块般压在心头。
“还好……最终只砍了三十。”路易声音沙哑地开口,打破了走廊里的沉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薇薇安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瞳孔恢复了焦距,但其中的倦意丝毫未减。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这已经是极限了,在确保本土安全和欧洲核心利益不受致命威胁的前提下,能挤出来的最后一点余地。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一名穿着整洁制服、面容稚嫩却神情紧张的秘书就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新的日程安排表。
“特莱姆森同志,波拿巴同志,”秘书的声音带着歉意和紧迫感,“冰岛和挪威的代表团已经抵达外交部接待厅了。按照日程,十五分钟后,需要您二位前往会见,商讨关于……关于新国际纵队北欧兵员派遣和极地航线护航合作的细节。”
薇薇安和路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信息:又一个不眠之夜。
冰岛和挪威,这两个北欧的社会主义兄弟国家,虽然国力有限,但其战略位置至关重要——控制着北大西洋通往北极圈的部分航线。
他们的代表团到来,关乎到未来通往俄罗斯甚至北美航线安全,以及国际纵队兵员补充的又一重要渠道。同样不容有失。
“知道了。”薇薇安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细微的颤抖暴露了她体力的透支。她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努力让自己重新看起来无懈可击。
路易也深吸一口气,重新系紧领带,抹去额角的汗渍。他拍了拍薇薇安的肩膀,递过一个“还能坚持”的眼神。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契地一前一后,向着外交部接待厅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背影在空旷的走廊灯光下,被拉得很长,充满了肩负重任的疲惫,以及一种不容退缩的坚韧。
窗外,巴黎的夜幕正在降临,华灯初上。但对于波旁宫里的许多人来说,工作,远未结束。
全球革命的棋盘上,每一个棋子的移动,都需要他们呕心沥血的运筹和艰难的交涉。
而身体的极限,在理想与责任面前,似乎总是可以被一再压榨的。
只是,那日渐累积的疲惫,如同不断叠加的砝码,不知何时会达到临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