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再次透过窗户,将书房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闷,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才能短暂地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玛格丽特依旧深陷在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中,羊绒毯滑落到了腰间,她也无心去拉。面前的文件依旧摊开着,钢笔搁在一旁,笔尖的墨水早已干涸。
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内心深处,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肆虐。
自从穿越而来,占据了这个名为“玛格丽特·凯瑟琳·卡隆”的躯壳,继承了她的记忆、她的责任、她的革命火焰,同时也继承了她的社交圈和情感羁绊。
从那一刻起,她就明白,自己必须扮演好这个角色。为了延续生命,为了赢得信任,为了真正地……活下去。
于是,她强迫自己变得“外向”。在万人集会上,她挥动手臂,声音铿锵,目光灼灼,用燃烧的言语点燃群众的激情——哪怕每次演讲前,她的手心都会因为紧张而出汗,需要深深呼吸才能压下胃部的翻搅。
在朋友和恋人面前,她努力表现得开朗、体贴,甚至偶尔会像艾蕾那样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尽管她内心深处可能更渴望独处,或者进行一场深度理性的对话,而不是嘻嘻哈哈的闲聊。
她成功地扮演了“公社主席玛格丽特”、“好朋友玛格丽特”、“恋人玛格丽特”。她几乎骗过了所有人,甚至……有时候也快骗过了自己。
“或许我……真的本就是这样的人?”她在这几年总是这么想,她渐渐有了社交,越来越自信,也越来越多话,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认定了她的“阳光”。
但现在,怀孕……这具身体最原始、最无法控制的生理状态,将她所有的努力和伪装都击得粉碎。
她无法再站在演讲台上,因为身体沉重,容易疲惫,甚至可能出现孕吐等尴尬反应。她无法再高效地处理公务,因为激素水平的变化让她难以集中注意力,剧烈的胎动随时会打断她的思考。
她甚至无法再很好地扮演朋友和恋人的角色,因为她自身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时而烦躁,时而脆弱,需要别人不断地照顾和迁就。
在这种情况下,在虚假终于无法因为任何扮演而掩饰过去的情况下,她终于,再一次直视了自己——一个有些内向的,喜欢宅家的女孩。
但,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极度讨厌!
这种万事依赖他人、行动受限、连自身情绪都无法掌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日夜不停地淹没她,让她窒息。
她的“宅”,那是因为家中,是完全的她的领域,是她能够掌控的天地!而现在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
自从1932年那个混乱的夜晚,她的意识在这具年轻的躯体中醒来,她就明白,自己必须“做到些什么”。
这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生存的本能,是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唯一方式,是对这第二次生命的最大尊重,也是对那个将名字和命运交给她的、真正的“玛格丽特”的交代。
她在特瓦鲁瓦领导罢工,在拉罗什组织人民武装,参与修改经济制度,与国际各方势力周旋博弈……
她一步步走来,用意志和近乎燃烧自己的付出,赢得了今天的地位和尊重。她习惯于掌控,习惯于主动,习惯于用自己的头脑和意志去影响和改变世界。
事实证明,她做的很好,但,那是以前……
现在呢?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高高挂起的图腾,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身边的人们尊敬她,保护她,却不再真正需要她“做”什么。他们只需要她“存在”,平安地生下孩子,就是最大的胜利。
那我呢?玛格丽特·卡隆本身呢?我的价值难道仅仅在于成为一个生育的容器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骄傲。她无法忍受这种被动的、无所作为的状态!她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失去对生活的掌控,甚至……在失去自我。
路易和薇薇安无微不至的关怀,此刻在她敏感而焦灼的内心解读下,甚至都带上了一丝“监视”和“软禁”的色彩。
他们不让她处理太多工作,是真的为她好,还是……潜意识里觉得她已经无法胜任了?
他们为她安排好一切,是真的体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剥夺了她最后的自主权?
这种被迫的、全方位的“依赖”,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愤怒。她不是需要被精心呵护的瓷娃娃!她是玛格丽特!是一个本该带领法兰西公社从血火中走出来的领袖!
她的“国家意志”思维,又在作祟,在催促着她,必须去做些什么,就像在游戏之中一样。
所以,她想着:我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证明自己还能“做到些什么”!必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无所作为的囚笼!
哪怕……这并不符合她目前的,客观的身体状态。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再也无法遏制。
第二天,早晨。
官邸的客厅里,阳光正好。路易正站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和薇薇安交谈着,二人在工作上的默契经过几个月的磨练,都已经可以做到看见对方的眼神便可明白对方赞同与否。
自从玛格丽特有了身孕后,二人的默契便越来越好,但此刻,落在悄然站在餐厅门口阴影处的玛格丽特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
他们配合得如此之好,似乎……真的不再需要她了。
“啊……玛格丽特~早上好~怎么不多睡会?”薇薇安看见了她,笑得温柔。
而路易,则是直接走上来,亲了她一口,关心道:“今天怎么醒这么早?多睡会吧,好好休息,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玛格丽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她的手只是紧紧攥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室内长裙,甚至连外套都没披。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腹部传来的沉重下坠感和一阵阵心悸。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差,长时间的失眠和情绪波动让她体力透支。但那股想要冲破牢笼的倔强,支撑着她。
路易和薇薇安走了,可她的心仍不平静。
她要去波旁宫。
她这么想着。
那是她的办公室!她的战场!她必须回到那里!必须亲手处理那些文件!必须让所有人知道,她玛格丽特,还没有倒下!她依然是公社的主席,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圈养起来的保护动物!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准备,她成功的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避开了官邸里日常巡逻的警卫。她靠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意志力,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了官邸的大门。
冬日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冷颤。阳光刺眼,街道上的喧嚣声浪般涌来,让她一阵眩晕。她扶住冰冷的围墙,稳住身体,然后咬紧牙关,朝着塞纳河对岸的波旁宫方向,迈开了脚步。
每一步都沉重如山。隆起的腹部压迫着她的内脏,让她呼吸急促。
孩子的胎动变得频繁而剧烈,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艰辛。虚汗不断从额头渗出,浸湿了她的鬓角。视线开始有些模糊,周围的景物仿佛在晃动。
她不管不顾。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走过去!走到波旁宫!走到我的办公室去!
这段平时乘坐汽车只需十分钟的路程,此刻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
她沿着塞纳河岸,走走停停,依靠着栏杆喘息,忽略掉路人投来的诧异和担忧的目光。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求助,她的固执驱使着她前进。
我能做到……我必须做到…… 她在心里反复默念,如同吟诵一道咒语,对抗着身体不断发出的警告和抗议。
我不是累赘……我不是需要被藏起来的易碎品……我是……那个“玛格丽特”啊!
汗水湿透了她的后背,冷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的嘴唇开始失去血色,心跳快得如同擂鼓,撞击着耳膜。
终于……波旁宫那庄严的古典主义立面,出现在了她的视野尽头。那熟悉的广场,那飘扬的红旗……她几乎要哭出来。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走上台阶,推开沉重的橡木大门。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纸张、墨水和老建筑特有的味道。熟悉的环境让她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
大厅里,正在低声交谈的路易和薇薇安听到动静,同时转过头。
当他们看到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浑身微微发抖、仿佛随时会碎掉的玛格丽特时,两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变成了极致的震惊和恐慌!
“玛格丽特?!”
两人几乎同时失声惊呼,猛地站起身冲了过来!
玛格丽特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脸,看着他们飞奔而来的身影,心中那股支撑着她一路走来的倔强和愤怒,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和……一丝可笑的可悲。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告诉他们她没事,想命令他们不要大惊小怪,想证明自己可以走过来……
但最终,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有一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的声音:
“哈……中午好啊……我……我来了……”
话音未落,眼前的光线骤然扭曲、变暗、旋转……所有的声音迅速远去,仿佛沉入深水。
路易和薇薇安惊恐万分的面容,是她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随后,无边的黑暗温柔而强制地拥抱了她。她的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世界,彻底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