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薄雾,山后坊的晒谷场早已人声鼎沸。
两百余村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竹竿挑起的桑皮纸告示层层叠叠,像一片片尚未褪去夜色的云。
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拄拐的老农,有背着婴孩的妇人,也有穿青布长衫的医馆学徒。
他们不是为看热闹而来,而是为了一个字——信。
“千人验契日”之名一出,便如惊雷滚过荒原。
有人说是沈清禾疯了,竟敢把粮食真伪摆在万人面前任人查验;也有人说她太狠,用一场公开审判,将所有藏在暗处的手都逼到了阳光之下。
可只有沈清禾知道,这一局,非走不可。
她立于三号台侧,一袭素麻衣裙未加修饰,发间只簪一支木钗。
风吹起她的袖角,露出手腕上一道浅疤——那是最初试种灵泉稻时被烫伤的印记。
如今这道疤已不痛了,但她记得那种灼烧感,就像此刻压在心头的沉重。
柳芽儿站在她身后,双手紧攥着记录册,指节泛白。
“主……主子,刚才又有三个村子送来退契文书。”她声音压得极低,“说、说是怕沾上‘蛊祸’之名。”
沈清禾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当一个人站得太高,影子就会成为别人眼中的黑幕。
她救活饿殍、平抑粮价、推行净谷粉防治“烂肠症”,本是为民谋生之路,可在某些人嘴里,却成了“借灾敛财”的罪证。
甚至有童谣悄然流传:“谷母赐饭,吃进肚里变鬼唤。”
更可怕的是那起孩童夭折事件。
家属哭天抢地,指认净谷粉为凶首。
可沈清禾清楚,那孩子死前并未服用任何出自山后坊的药物,而是误食了邻家私藏的霉变陈粮。
真相尚在查证,流言却已燎原。
信任一旦裂开缝隙,风雨便会从四面八方灌入。
所以她必须补上这道缝——不是靠辩解,而是让所有人亲眼看见:火漆印烫的不是纸,是良心。
“一号台准备完毕!”铁穗高声通报,少年嗓音清亮如钟。
十袋粮食整齐排列,编号自“壹”至“拾”,来源涵盖官仓余粮、民间商贩、赈灾配给,乃至边境异族交易所得。
每袋皆由公证人当场开封取样,封条上有三方画押,火漆印尚未落下,全凭众人监督。
陈砚之身穿灰袍,立于二号台前,手中试剂瓶晶莹剔透。
他目光沉静,动作稳健,仿佛执刀的医者,正准备剖开谎言的脏腑。
而中央高台之上,“光明镜”已然就位。
那是一面古老的镀银铜镜,据传曾埋于古祭坛下三百年,由村中老祭师以星夜之力唤醒。
此时它斜悬半空,镜面微微倾斜,静静等候第一缕正午日光。
裴怀瑾站在不远处,眉头始终未展。
他身为农研社首脑,深知科学需严谨,容不得半分表演。
“清禾,”他低声劝道,“我们掌握的数据足够自证清白,何必冒此风险?若其中一袋真有毒……舆论顷刻翻盘。”
沈清禾望着那面铜镜,轻声道:“正因为可能有毒,才更要验。”
她顿了顿,眼神渐冷:“这些年,百姓不敢问米从哪来,不敢查粮归何处。他们学会的不是质疑,而是顺从。可顺从换来了什么?是儿子烂了肠子,是女儿饿死在门槛边。今天这场仪式,不只是为了证明我们的清白,更是要告诉所有人——你可以问,你有权知道。”
裴怀瑾怔住,终是缓缓退后一步。
这时,人群忽然骚动。
一位披头散发的妇人跌撞上前,怀里抱着个空瓷碗,双目赤红。
“我儿子……我儿子吃了你们的药就没了!”她嘶喊着,泪水混着泥土糊满脸颊,“你们还我命来!”
全场寂静。
这是那位夭折孩童的母亲,也是今日首位自愿送检者。
沈清禾没有回避,走上前去,接过瓷碗,轻轻放在检测台上。
“您愿意让我们查清楚吗?”她问,声音平静得近乎温柔。
妇人愣住,颤抖点头。
陈砚之取出微量残留物,加入碱液,水色微浊,却无典型黑絮析出——这不是“怨稻”中毒特征。
接着,他又将样本碾碎,溶入特制灵泉稀释液。
这是唯一能激活显影反应的关键步骤,唯有经过“光明契”认证的净谷,才会在桑皮纸上留下稳定蓝纹。
片刻后,第一张显影纸缓缓展开。
纸面洁白如初,毫无异色。
人群哗然。
“没毒……真的没毒?”有人喃喃。
妇人盯着那张纸,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是我错了……是我听了王婆的话,用了她给的‘转运米’,说能驱邪避灾……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害了我的儿啊……”
沈清禾蹲下身,扶住她的肩:“错的不是你。错的是那些从不告诉你米从哪来的人,错的是那些把无知当作工具的人。”
她站起身,环视四周,声音清晰传遍全场:“今日之后,每一袋粮,都将附一张可验之契;每一次封印,都将暴露在阳光之下。你们不必信我,只需信你们亲眼所见。”
话音落下,一号台开启第二袋检验。
第三袋、第四袋……接连六袋,皆安然无恙。
百姓的眼神渐渐变了。
怀疑仍在,但更多人开始低头记录编号,询问流程,甚至有人主动要求参与下一环节的监督。
烈日当空,铜镜终于接住了那一束最纯粹的日光。
金芒折射而下,照亮整片晒谷场,也将那尚未开启的第七袋粮食,笼入一片耀眼的光辉之中。
第七袋粮开封时,风忽然停了。
桑皮纸浸入灵泉稀释液的刹那,全场屏息。
陈砚之的手稳如磐石,可当他将显影纸缓缓提起,那抹刺目的血红骤然炸开——“伪”字如刀刻般浮现,边缘焦黑扭曲,像被烈火焚烧过的枯叶,透出令人作呕的腐气。
“这……这是‘怨稻纹’中的重毒相!”台下有懂行的老农失声惊叫,“百年未见!”
陈砚之面色铁青,迅速取残米研磨成粉,滴入特制试剂。
溶液由清转浊,再经微火烘烤,析出细若尘沙的灰白结晶。
“是‘傀儡兵药’的基础碱基!”他声音颤抖,“虽仅微量,但若长期混食此米,人会渐失神志,易控、嗜睡、忘名……形同行尸!”
人群如沸水泼雪,瞬间炸开。
“官济的米怎会有毒?”
“那可是贡坊推选的良种户!御膳都用他们家的稻!”
“是不是有人栽赃?”
质疑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可证据就摆在眼前,火漆未封,三方画押俱全,来源清晰可查——编号“柒”,产地北岭十三村,荐举单位:京畿农政司下属“上品贡粮协办处”。
沈清禾站在高台边缘,指尖冰凉,心却烧得滚烫。
她早知这场公开验契会触动某些人的命脉,却没料到对方竟敢将毒米直送“官济”渠道,甚至堂而皇之地混入今日千人共检之列——这不是试探,是反扑,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污名嫁祸。
她目光扫过人群,忽而在角落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青衫。
那人转身欲走,却被铁穗眼尖认出:“站住!是王婆的侄子!前日偷偷给那位母亲送过‘转运米’!”
少年护田队如离弦之箭冲出,追向村口。
就在此时,铁穗狂奔而回,肩头沾泥,发丝凌乱,喘得几乎说不出话:“主……主子!北岭小道发现车队!五辆板车,全盖着‘官济专供’封条,车上装的……全是这种米!”
全场死寂。
陆时砚原本静立一旁,此刻眸光骤冷,身形未动,声音却如寒刃出鞘:“截下。”
两个字落下,藏于人群中的几名暗卫悄然散开,动作迅疾无声。
不到半炷香工夫,消息传来——四十七袋“净谷”尽数查获,逐一检验,显影无一例外,皆呈血红“伪”字。
沈清禾缓缓走上中央高台。
夕阳已染红天际,铜镜不再折射金光,可她的身影却被万千目光托起,如立于烈焰之中。
她手中举起一枚刚封好的火漆印,赤红如血,尚未冷却。
“今日之后,”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嚣,“每一枚印,都将由三位随机选出的农会长共同监制;每一张契,都可在任意分会复验。我不求你们信我,只求你们信这套规矩。”
她将首份“三方联封接纳投入验信箱,当众落锁。钥匙交予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农,一人执钥,一人掌箱,一人记档。
“它烫的不是纸,”她一字一顿,“是每一个参与者的良心。”
远处,白发老翁提笔蘸墨,在竹简上郑重写下:“永和七年八月廿二,日正中天,万人见证,信始生于光。”
山风拂过晒谷场,卷起几片桑皮纸残角。
而在百里外的深山密林中,谢云章捏碎手中报告,指节暴起,眼中戾气翻涌。
他低语如毒蛇吐信:
“既然讲理不行……那就让她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饥’。”
夜色初临,暴雨将至。
黄狸在院中来回踱步,忽然狂躁地扑向沈清禾房门,爪下泥土溅落门槛——那土色泛白,隐隐透出一丝刺鼻的石灰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