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的鹰唳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开了枫林渡上空积郁已久的阴霾。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如滚油入水,彻底引爆了整个渡口。
“张廷岳革职待审!周文昭下狱了!”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随即,山呼海啸般的狂喜淹没了一切。
压抑了太久的怨气与恐惧,在这一刻尽数化为震耳欲聋的欢呼。
当晚,整个枫林渡被连绵不绝的爆竹声笼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人们奔走相告,泪水与笑声交织,仿佛在过一个迟到了太久的新年。
然而,在这片狂欢的中心,沈清禾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参与任何庆祝,只是站在高处,静静地看着那些因喜悦而扭曲的脸庞,目光深邃如古井。
当庆典的喧嚣达到顶峰时,她命人敲响了召集铜锣。
三长两短的锣声穿透了爆竹的轰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沸腾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流民,无论新旧,都带着一丝困惑与敬畏,潮水般涌向广场。
他们看到沈清禾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一身素衣,面容沉静,仿佛外界的喧嚣与她无关。
“我知道你们很高兴。”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仇恨的终结,不该是狂欢,而应是新生的开始。”
她顿了顿,环视着下方一张张仰望的脸,郑重宣布:“今日起,枫林渡土地分配正式开始。所有‘安居分’达标者,可即刻领取宅基桩——桩立之处,便是你家!”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为猛烈的骚动,那不是单纯的欢呼,而是夹杂着哽咽与颤抖的激动。
家!
一个多么遥远又奢侈的字眼!
沈清禾没有给他们太多沉浸于情绪的时间。
她拿起名册,念出了第一个名字:“老夯!”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那个沉默寡言的铁匠,那个曾被周文昭的家奴打断一条腿的汉子,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他浑身肌肉虬结,双手布满老茧与伤疤,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沈清禾亲手将一根刨得光滑的桃木桩递到他面前。
那木桩顶端被削尖,末端刻着一个清晰的“夯”字。
老夯看着那根木桩,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伸出那双能锻造百炼精钢的手,却在离木桩一寸远的地方停住了,仿佛那不是一截木头,而是千斤重的希望,他怕自己接不住。
“拿着。”沈清禾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这是你应得的。”
老夯终于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木桩的瞬间,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猛地跪倒在地,双膝砸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有哭嚎,只是将额头死死抵在那根桃木桩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久久不起。
无声的悲怆与新生,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
那一晚,老夯没有回家。
他在自己新划定的宅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
他召集了所有愿意跟他学手艺的徒弟,将铁砧搬到了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炉火烧得通红,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彻夜空。
他要在这里,为自己,也为所有新生的邻居,打造出全套的农具。
他对徒弟们嘶吼着,声音被风吹得破碎:“都给老子记住了!从今往后,咱们这双手,只为自家种地、建房使劲!再不给任何人做奴工!”
沈清禾的举动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以王篾匠为首的工匠组深受触动,连夜对作为土地分配核心的枢纽桩进行了技术升级。
他们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木桩,而是大胆提出用铁芯包木的结构,深埋地下三尺,外层木料用桐油反复浸泡,防腐防蛀。
更重要的是,每一根升级后的枢纽桩上,不仅刻上了户主姓名,还烙印上了一串独一无二的联产编号,与户籍、田亩信息一一对应。
王篾匠捧着第一根样品找到沈清禾,苍老但精光四射的眼睛里满是决绝:“庄主,这桩子得有个规矩。我提议,立下‘桩毁田废’的铁律!任何人,无论内外,只要敢动这枢纽桩,就是与我枫林渡全体为敌!人人得而诛之,其名下田产一律收归公中!”
这规则带着一股血腥的狠厉,却是守护新生秩序最坚实的壁垒。
沈清禾毫不犹豫地采纳了,并当众宣布,由最纯真无邪的柳芽儿担任“桩籍管理员”。
小姑娘还没桌子高,却领了个天大的差事。
她每天都像只快乐的蝴蝶,蹦蹦跳跳地穿梭在田垄间,怀里抱着个小本本,用稚嫩的笔迹记录着。
“七号桩平安!旁边还开了朵小野花!”
“十九号桩的李大叔说,他要给桩子编个草帽,怕它晒着!”
清脆的童声洒满田野,那严酷的“桩毁田废”规则,就在这童真与质朴的守护中,化作了每个人心中不可动摇的信念。
新的秩序,已然扎根。
随着枫林渡内部的稳定,沈清禾识海中的铜印微微发烫,她毫不犹豫地启用了新的权限:【地产联动·升级】。
一夜之间,以枫林渡为核心,向外辐射的五个关键区域,同步建立起了“育苗驿站”。
这些驿站不仅为枫林渡提供良种,更向周边所有村落发出了一个惊人的宣告:免费领取高产稻苗、薯苗!
唯一的条件,便是取苗的村庄必须全村采纳枫林渡共耕会制定的轮作表与施肥标准。
这无异于一场温和的革命。
起初,各村里正将信将疑,但当他们看到枫林渡那长势喜人的坡地时,所有的疑虑都化为了渴望。
沈清禾顺势派出以老夯为首的技术团,每村驻点三人,手把手地进行为期半月的指导。
老夯这些曾经的奴工、流民,如今昂首挺胸地走进别村的田地,成了人人尊敬的“农师傅”。
效果是惊人的。
短短一个月,枫林渡周边的七个村落,近万亩坡地被纳入了共治体系。
因为科学的轮作和精细化的管理,这些曾经被认为贫瘠的土地,粮食产量竟平均提升了五成!
前来道谢的里正们握着沈清禾的手,感慨万千:“以前总怨老天爷,现在才晓得,不是地不行,是咱们人不行,是咱们不会种啊!”
春日的暖阳下,陆时砚策马而来,带来的不仅是春风,还有来自京城的消息。
他展开一封密信,神色复杂而振奋:“御史台已正式将你的《荒政七策》呈报内阁,拟列为‘灾年民生典范’,在小范围内推行。”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清禾:“更重要的是,负责查案的巡按使在奏章中特意提到了你。他提议,由朝廷授予你‘义农令’之衔,允许你在安州、云州、泰州三县交界处,推行土地共管试点!”
这个消息的分量,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胜利。
这意味着她的做法,得到了来自权力顶层的初步认可,她将获得一片合法合规的试验田,去实践她那宏大的构想。
陆时砚看着她,灯火下,她正伏案绘制一幅巨大的地图,上面用朱笔勾勒着一个个村落,线条如血脉般将它们连接成一个整体。
图的上方,写着“十村联动图”。
他轻声道:“清禾,你已不再是那个偏安一隅的庄主了。你现在,是能改写一方水土格局的人。”
沈清禾闻言,从繁杂的图纸中抬起头,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没有半分骄矜,只是淡淡一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让这片土地上每一双勤劳的手,都能种出养活自己的饭。”
春分祭土,是农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这一天,沈清禾在枫林渡庄前主持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立桩大典”。
来自十个村落,近千名获得土地的农户代表齐聚于此。
他们没有繁复的祭品,每个人手中都紧紧握着一根刻着自己名字的新桩。
随着沈清禾一声令下,千名农户神情肃穆,动作划一,将手中的木桩用力插入自己面前的土地。
“咚!”
当最后一根桩稳稳落下,千桩齐立,仿佛千军列阵,气势撼天动地。
也就在这一瞬间,沈清禾的识海中,那枚古朴的铜印轰然震动,光芒大盛!
一道虚影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地产联动·圆满】!
一股磅礴的信息流涌入她的意识:联动范围由五亩扩至二十亩,可构建三级信息与资源调配网络,形成区域性生态闭环。
与此同时,她仿佛拥有了天眼,能清晰地“看”到,远处绵延的山野间,那十处作为核心的枢纽桩,竟在此刻隐隐泛起微光,如同大地上的星辰,彼此呼应,连缀成一张覆盖了方圆百里的光网。
“阿禾姐!阿禾姐!你快看天上!”柳芽儿清脆的惊呼声将她从那玄妙的感知中唤醒。
沈清禾仰起头,只见傍晚的天空中,流云舒卷,在霞光的映照下,竟真的呈现出一片广袤无垠、阡陌纵横的田野之形。
她望着那壮丽的云中之田,许久,才低声回应,那声音轻得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是啊……这一片天下的地,终于该听懂人话了。”
盛大的典礼与丰收的预期,让整个枫林渡区域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昂扬氛围中。
然而,这股热潮仅仅持续了半个多月,一种诡异的平静便悄然降临。
春分过后,通往北境的官道上,曾经络绎不绝、扶老携幼的流民队伍,竟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巨剪截断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之而来的,是商道的迅速冷清,连带着枫林渡刚刚兴起的集市,也变得门可罗雀。
这股反常的死寂,比任何喧嚣的危机都更让人心头发冷。
沈清禾站在渡口的了望塔上,目光投向沉沉的北方,眉头缓缓蹙起。
许久,她转身走下高塔,步履沉稳而迅速,径直走向陆时砚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