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再遇方丈,是在晨露刚散的辰时。
我扫完山门前的青石板,连扫帚上的尘絮都没来得及拍净,便抱着一本经卷靠在老槐树下读。
山门轴的旧响突然漫过来,我抬头时,正撞见方丈的灰布僧袍扫过门槛。
方丈仍是往日模样,灰布僧袍上沾着些山间的草屑,眉眼间的慈祥与冷漠像两汪并立的深潭,既映着天光,又藏着不见底的暗。
我合上书起身双手行礼,衣摆扫过地面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方丈目光淡淡扫过我,便转身朝着大殿的方向走去,僧袍的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是被风牵着的云。
我心中一动,连忙跟上。
往日里方丈只要走到大殿门柱前,身影便会像被晨雾裹住似的渐渐虚化,可今日他的脚步没停,连衣角的摆动都清晰得很。
但方丈并未在佛殿门口停留,而是继续往前走,虽然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跟上去。
在自己化形后想熟悉这里的一切,起初只觉路径寻常,脚下青石板缝里长着细碎的三叶草,耳边是松风掠过枝叶的轻响。
可走着走着,意识忽然像被裹进了棉花里——耳边的风声渐远,眼前的光影也变得模糊,双脚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依旧往前挪。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骤然扣住我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不容挣脱的沉稳,我才猛地回神,像从溺水的梦里被拽了出来。
拽我的是个从未见过的和尚。
他穿一身墨色僧袍,布料粗厚却绣着暗金的梵纹,领口沾着些山间的晨露。
他的脸隐在帽檐的阴影里,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指尖触到我手腕时,像碰到了一块冰。
我被他拽着踉跄后退,却连一句都问不出口。
等他松开手时,我已站在大殿朱红的门柱旁,再回头望去,那僧人的身影竟像墨汁溶在水里般渐渐淡去,只余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檀香,。
自这件事后便警醒,并未随处乱逛,这也是晦舟在随后的几年里并未去那些似乎废弃的寺庙。
在后面曾因这件事询问过大殿中的众位和尚,才有所了解。
元婴与化神的差距,在西洲佛域被分得格外清楚——化神道君在此地被称作“神佛”。
倒不是境界不同,而是成就半神的道统有别。
以修成佛的道统自然有其独特的地方存在,对于低于化神境的生灵来说目之所能见的是动摇心志。
哪怕什么都不做,就静静的盘膝于地,亦能将意志不坚定的生灵”蛊惑“,这种来自于神佛的影响与北洲幻谷的化神道统齐名。
每一座散落在这山脉的寺庙都可能有一位化神道君坐镇,这也是所有元婴集中在一块区域,毕竟连身为元婴的他们都有可能受影响。
通往山下的门也只有处在元婴区域两侧的两扇,至于方丈,他们说其可能在走到了神佛的尽头。
在走到第三座寺庙后,方丈停下来走进去了,我向这座寺庙躬身一居,跟着进去了。
这座寺庙已经塌了半边,本该供着佛像的佛台上,空空荡荡的,只放着一个磨得发亮的蒲团。
布面是深褐色的,还带着淡淡的香火熏痕,像是被人坐了千百年。
然后方丈竟然坐在了那本应是摆放佛像的蒲团上,动作极轻,衣袍扫过碎瓦时没发出一点声音。
坍塌的屋顶漏下大片骄阳,金色的光辉落在他身上,像是给灰布僧袍镀上了一层佛光。
他眉眼间的慈祥与冷漠在此刻愈发分明,既像在悲悯众生,又像在俯瞰尘埃。
我望着他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竟浮现出佛像的轮廓,与方丈的身形重叠在一起,形成淡淡的重影。
或许,这就是佛该有的模样。
我不敢再看,连忙盘膝坐下,低下头,指尖攥着衣袍的边角,可脑海里却乱成一团,全是方丈坐在蒲团上的模样。
“晦舟,小僧原本并不想为你所传道,即便是在真实崇高的真理,被外者所道,终究是道听途说,而亲自经历感受或许会感悟到另一番真理。”
“但这终究是岸上者的独享,晦舟,你有想过佛是是什么,又为何想成为佛的。”
这听起来似乎不是询问,不等晦舟思考回答,方丈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世间生灵大多认为佛是无私仁慈,为拯救世间的苦难与灾祸而被众生所传唱的。”
晦舟听到后暗自赞同,因为方丈的缘由,自己留下想成为拯救迷途的生灵,成为佛。
但接下来方丈的话直接让晦舟充满震惊与荒谬,抬头盯着方丈愣神直到话说完后也一句愣神。
“佛并不是拯救所有苦难生灵的存在,”方丈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佛只拯救有缘者。”
这话说得太过荒谬,与我认知中的佛全然不同,可从方丈口中说出,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觉得这是冷漠,还是仁慈?”方丈望着我,眼神深邃。
“其实二者皆不存。至今,生灵都没能认清什么是残忍,什么是善良——所谓的善恶,不过是各自根据自己的经历做出的判断罢了。”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蒲团,声音里多了几分怅然:“你也陷进了这善恶的迷局里。所以佛是什么?佛是在善恶界限未分的混沌中,守住本心的存在。”
“小僧一脉,向来视天下长生为苦海。”方丈的目光望向殿外,像是能穿透山林,看到更远的地方。
“佛,便是苦海中的渡舟,渡那些在无边苦海里挣扎的生灵。这也是外界为何总把佛当作仁慈的代表。
“可你想过吗?这苦海中求生的生灵有多少?渡舟又有多少?一舟之上,能载多少生灵?”
“我佛所渡者,皆称为有缘者。可有缘者在何方?是谁?该如何辨认?”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这,就是佛与僧的区别。”
“苦海里,不只有舟和有缘者。”
方丈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几分沉重,“有些生灵,无需佛渡,仅凭自己的力量,也能横渡苦海,抵达彼岸。”
“还有些生灵,早已沉溺在苦海中,再也找不到岸,最终化成了恶鬼,反过来吞噬那些还在挣扎的求生者。”
“恶鬼也属天下苍生,”他语气里多了几分决绝。
“可恶鬼只会噬生。苦海中的挣扎者,甚至是那渡舟,都可能被它们拖入深渊——要么死去,要么也化成恶鬼。”
“佛门不杀渡者,渡有缘者,不碍那些自力向前者。”方丈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每个字都像落在青石上,“可恶鬼,杀。”
“佛不杀众生,只杀恶鬼;佛会杀生,恶鬼也是那天下众生。”
他望着我,眼神里带着几分期许,又带着几分悲悯:“恶鬼与有缘者,众生分不清,僧分不清,有缘者自己也不知道,恶鬼更不知道。可佛知道。你可知为何?”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只觉得心底的疑惑越来越深。
方丈缓缓起身,阳光落在他身上,神圣的光辉愈发明显。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蒲团上的灰尘,声音里带着历经沧桑的厚重:“以身为木,雕刻成舟。不知经了多少磨难,历了多少生死,才能看清这苦海中的众生,辨明那恶鬼与有缘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