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长生殿的窗棂,白洛恒心头升起一丝暖意。
内侍那句“娘娘醒了”像一道惊雷,炸得他耳中嗡嗡作响,可转瞬又被太医那句“回光返照”浇了个透心凉。
他站在原地,指节却攥得发白,直到案上的奏折被晨风吹得哗哗作响,才猛地回过神来。
“把这些……批完。”
他哑着嗓子对身旁的内侍道,目光落回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上。
南疆的战报、关中的粮账、江南的水情……每一笔都像压在心头的石头,可此刻,这些石头竟成了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东西。
他提起朱笔,笔尖在纸上划过,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始终是裴嫣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直到日头爬到中天,案上的奏折才消下去一半。
白洛恒丢下笔,手腕早已酸麻得不听使唤。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已经两日未曾合眼,连一口热食都未沾过。
“摆驾长恒宫。”他沉声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长恒宫的药味依旧浓重,却比昨日少了几分绝望的死寂。
宫人们各司其职,脚步放得极轻,连烛火跳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白洛恒踏入寝殿时,正看见白乾坐在床沿,握着裴嫣的手,小小的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在听母亲微弱的呼吸。
听到脚步声,白乾抬起头,眼中的红丝尚未褪去,看见是父皇,却没有像往日那般起身行礼,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又转回头去,目光落在母亲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执拗。
白洛恒的目光越过儿子,落在床榻上。裴嫣仍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脸色虽依旧苍白,却比昨日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
她的呼吸比前几日平稳了些,胸口的起伏虽浅,却不再像风中残烛那般随时会熄灭。
“陛下。”守在一旁的太医见皇帝进来,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
白洛恒走到床前,目光在裴嫣脸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皇后如今情况如何?”
太医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回陛下……昨夜娘娘脉象确有回升,臣等又用了些参汤吊气,方才……方才似乎安稳了些。只是……”
他顿了顿,像是怕触怒龙颜:“只是娘娘根基已损,气血亏空到了极致,这……这或许只是……只是回光返照,能否撑过今日,还未可知。”
“回光返照”四个字,狠狠扎进白洛恒的心脏。
他猛地闭上眼,指尖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全身,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疼。
他早该想到的,像她那般凋零的生命,怎会轻易回春?不过是老天爷垂怜,给了他一点虚假的希望,好让他更痛彻心扉罢了。
“继续治。”他睁开眼,声音平静得可怕。
“用最好的药材,哪怕只有一丝气息,也不能停。”
“是……是!”太医连忙应道,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白洛恒没有再看床榻上的人,也没有看一旁的白乾,转身便向外走去。
衣摆扫过床沿,带起一阵微风,拂过裴嫣的脸颊,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终究没有睁开。
“父皇!”
身后传来白乾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不解。
白洛恒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母后都这样了,您就不能多待一会儿吗?”
白乾的声音带着哭腔:“您昨天还在安排后事,您是不是早就盼着母后死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在白洛恒心上反复切割。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射向儿子:“放肆!”
白乾被父亲的气势吓得一哆嗦,却依旧梗着脖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难道不是吗?您这几天除了批奏折就是议国事,您来看过母后几次?您甚至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您以前不是这样的,您以前最疼母后了!”
他指着床榻上的裴嫣,声音陡然拔高:“她是您的皇后啊!是生了我和弟弟的人!您怎么能这么狠心?”
殿内的宫人吓得纷纷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太医更是面如土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白洛恒死死盯着白乾,胸口剧烈起伏,积压了数日的痛楚、愤怒、无奈,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想怒斥儿子的不懂事,想告诉他自己肩上的重担,想告诉他帝王的身不由己,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片苦涩。
他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却唯独不能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一个合格的父亲。
“你还小,不懂。”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
“我不懂?”白乾凄笑一声,泪水终于滚落,
“我是不懂,为什么江山比母后重要,为什么奏折比家人重要!我只知道,母后快死了,她最想见的人是您,可您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白洛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要弯下腰。
他看着儿子眼中的怨怼与失望,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在生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守住你母后。”
他转过身,声音沙哑:“若是……若是她醒了,立刻派人去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寝殿,将身后的哭泣与不解都隔绝在门内。
廊下的阳光有些刺眼,白洛恒抬手挡了挡,却挡不住眼中的酸涩。
他知道,白乾恨他,或许这辈子都会恨他。可他别无选择。
他若是倒下了,这万里江山谁来守?这年幼的太子谁来护?裴嫣用一生守护的天下,他不能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他走到长恒宫的宫门口,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一言不发。
“陛下。”
内侍小心翼翼地跟上来:“要不要回长生殿?”
白洛恒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天边:“去城楼。”
他想看看这万里江山,想看看那些城池里面的这些百姓,想让他们来暂时麻痹自己……
城楼之上,白洛恒凭栏而立,望着城外连绵的田野,关中的土地已经泛出绿意,江南的水患也渐渐退去,灾民们正在重建家园……
这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那个最希望看到这一切的人,却快要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