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官员话音刚落,坐在李轩身旁的楚凝安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青瓷杯沿硌得指节发白。
她抬眼望向殿中,只见那名官员正躬身侍立,脸上满是谄媚的笑意,仿佛方才那番话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而楚凝安,脸色早已褪尽血色,握着袖中的手帕微微颤抖,她们曾是楚朝的公主,哪怕如今嫁入世家,身上流淌的楚室血脉也从未冷却。
“荒唐!”楚凝安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身旁的夫君暗中按住了手腕。
他的眼神里带着哀求,也带着无奈,今时不同往日,楚室早已不是当年的天下共主,此刻若是出言反驳,只会引火烧身。
楚凝安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怒意强压下去。她看向楚豫,这位如今楚室名义上的领袖正端着酒杯,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不咸不淡的笑,仿佛方才那番“远胜楚太祖”的言论,与他毫无干系。
楚凝安心中一凉,楚室的骨气,难道真的随着江山易主,一同消磨殆尽了吗?
就在这时,另一名官员出列附和,声音比先前更响:“王御史所言极是!楚室末年,君昏臣聩,致使漠南沦陷,蛮夷叩关,中原百姓饱受兵戈之苦。若非陛下龙兴,于建安起兵,扫平乱世,拯万民于水火,我汉人江山早已沦为草原牧马之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楚室宗亲所在的席位,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收复漠南,何止是媲美夏文帝?陛下此举,是为中原续了文脉,为汉家存了根骨!此等功绩,当为千古传颂!”
又有一名官员紧随其后,语调激昂:“楚太祖平定天下,不过是统一中原;陛下却能在立国六年之内,内安黎庶,外攘蛮夷,将丢失二十余年的漠南重归版图。此等文治武功,楚太祖岂能相比?”
殿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文武百官纷纷颔首,看向白洛恒的目光中充满了推崇。
楚室宗亲们则一个个垂下头,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面露屈辱,却无一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他们都清楚,此刻任何反驳,都可能被扣上“心怀怨望”的罪名,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这些官员当着他们的面这般贬低楚朝皇帝,又何尝不是一种当面羞辱呢……
白洛恒端着酒杯,静静地听着这一切。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刻意引导,只是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在楚室宗亲的席位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楚凝玉与楚凝安这两对姐妹身上。
楚凝玉迎上他的目光,她忽然想起八年前,这位当时还只是礼部尚书的白洛恒,镇守朔州有功归来之时,曾在楚宫的宴会上,也是像他们楚皇室成员今日这般唯唯诺诺。
那时的他,尚不似如今这般,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掌控一切的威严。
“诸位爱卿言重了。”
白洛恒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殿中的议论:“楚太祖毕竟是开国之君,统一中原之功,不可磨灭。朕不过是承天命,顺民心,做了该做的事罢了。”
他话虽谦逊,语气中却透着傲然的底气:“至于功绩如何,自有史书评判。朕只知,身为天子,当以万民为念,守好这江山,护好这百姓,便足矣。”
这番话看似公允,却字字都在彰显着如今的格局,楚室已成“史书评判”的过往,而他白洛恒,才是这片江山的现在与未来。
楚凝安终于忍不住,眼角滑下一滴泪,连忙用手帕拭去。
她想起父亲楚平帝临终前的嘱托。
“安身立命,勿念家国”。
可今日这般场面,那一句句“远胜楚太祖”,一声声“楚室昏聩”,哪里是“勿念”二字就能释怀的?
周云庆坐在首座,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只是端起酒杯,与身旁的陈绰碰了一下。他是武将,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却也明白,这天下,早已不是楚家的天下了。
楚室宗亲的屈辱,不过是改朝换代的必然,就像当年楚太祖当年取天下之时,那些各地前朝遗老的心境,或许也与今日的楚家人一般无二。
白乾坐在母亲身边,虽不完全明白大人们的争执,却能感受到殿中那股压抑的气氛。
他看向楚室宗亲们低垂的头颅,又看向父亲脸上平静的笑容,忽然想起少师教过的“天命无常,惟德是辅”。
或许,这就是少师说的“世道轮回”?
酒过五巡,乐声再次响起,舞姬们旋身起舞,试图冲淡殿中的尴尬。
楚凝玉端起酒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中的悲凉。
她知道,从今日起,楚室不仅失去了江山,连最后一点尊严,也在这场庆功宴上,被碾得粉碎。
白洛恒不杀他们,原来就是为了羞辱他们,让他们好好看着他是如何将他们楚家留下的烂摊子江山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