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本”二字,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朝野上下每个人的心头,朝臣们早已按捺不住。自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后,皇长子朱常洛已近六岁,却迟迟未能册立为太子。按照大明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朱常洛身为长子,理应早定国本,以安天下。可万历帝对郑贵妃的宠爱日深,对其诞下的皇三子朱常洵偏爱有加,册立之事便一拖再拖。
每日清晨,都有数十封恳请册立太子的奏疏涌入御案。内阁首辅申时行联合六部尚书,数次在文华殿集体进谏;东林党人更是言辞恳切,直言“国本不定,则人心浮动,社稷难安”;即便是一些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官员,也忍不住上书,生怕延误立储引发朝局动荡。
可万历帝对此要么留中不发,将奏疏压在案底积尘;要么以“皇长子年幼,再待几年”为由推脱;有时被缠得紧了,便干脆称病不上朝,将朝政抛诸脑后。皇帝的暧昧态度,让郑贵妃的气焰愈发嚣张。
翊坤宫的赏赐如同流水般送入送出,宫中太监宫女见风使舵,对翊坤宫趋之若鹜,对皇长子朱常洛所居的慈庆宫却日渐冷淡。慈庆宫的宫墙似乎比别处更高更冷,庭院里的草木也显得萧索。宫女们说话走路都轻手轻脚,眼神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生怕一不小心便触怒了翊坤宫那边的人。
朱常洛虽年幼,却已敏感觉察到宫中的微妙变化。他不再像往日那般在庭院中肆意嬉戏,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坐在书房,跟着讲官读书写字,小小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偶尔望向窗外,眼神中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与不安。
这一日午后,难得没有酷热,微风拂过慈庆宫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朱常洛在几名宫女太监的陪伴下,在庭院中的石凳上摆弄积木。他刚刚搭起一座小小的“宫殿”,正露出一丝稚嫩的笑容,突然,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轰隆!”
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琉璃瓦,从殿檐顶端坠落,重重砸在朱常洛身旁的石凳上。石凳瞬间碎裂,琉璃瓦也四分五裂,碎片四溅,其中一块险些擦过朱常洛的衣袖。
“殿下!”贴身宫女尖叫着扑上前,将朱常洛紧紧护在怀里。周围的太监宫女吓得面无人色,有的瘫坐在地,有的慌乱呼救,庭院里瞬间乱作一团。
消息很快传到司礼监。陈矩正在批阅一份关于边防军需的奏报,听闻此事,心头猛地一沉。他放下朱笔,二话不说,带着心腹太监李忠,快步赶往慈庆宫。
抵达慈庆宫时,庭院中已是一片狼藉。朱常洛被宫女护在殿内,小脸煞白,眼神中满是惊恐。陈矩快步走进殿内,躬身行礼:“殿下受惊了,老奴来迟了。”
朱常洛见是陈矩,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眼圈一红,带着哭腔道:“陈伴伴,刚才好吓人……”
“殿下莫怕,有老奴在,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伤害。”陈矩温声安抚了几句,便转身走出殿外,神色瞬间变得凝重。他没有理会周围慌乱的宫人,也没有急于追责,而是俯身仔细勘察现场。
破碎的琉璃瓦散落在地,边缘锋利,上面还沾着些许灰尘。陈矩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去瓦上的尘土,目光锐利地观察着瓦片的断裂处——断裂面整齐,不像是自然风化或雨水侵蚀导致的脱落,反而像是被人用工具撬动后强行掰断的。
他站起身,抬头望向殿檐顶端。慈庆宫的殿檐高达数丈,上面覆盖着层层琉璃瓦,平日里除了定期维护的工匠,极少有人能上去。“李忠,搭梯子。”陈矩沉声吩咐。
李忠连忙让人搬来一架长梯,靠在殿檐下。陈矩亲自登上梯子,小心翼翼地爬到殿顶。殿顶的积尘很厚,足有一指深,显然有些时日没有彻底清扫了。他沿着檐角仔细查看,在一根椽木的接缝处,发现了几道细微的撬动痕迹,痕迹新鲜,尚未被灰尘完全覆盖。
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在撬动痕迹旁的积尘中,印着半个模糊的鞋印。这鞋印不大,鞋底纹路细密,不像是工匠们穿的粗布鞋,也不像是宫廷太监日常穿的软底靴,反而像是一种特制的薄底快靴,便于行动。
陈矩的眼神瞬间冰冷如刀。这绝不是意外!有人蓄意为之,目标直指皇长子朱常洛!若不是瓦片坠落时朱常洛恰好挪动了位置,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动声色地从殿顶下来,屏退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李忠和慈庆宫的总管太监。“此事不许声张,任何人不得向外透露半个字。”陈矩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就对外宣称,是连日阴雨导致琉璃瓦松动脱落,幸未伤及殿下。”
总管太监吓得连连点头:“老奴明白,老奴明白。”
“你立刻清点慈庆宫所有人员,包括侍卫、太监、宫女,一一登记造册,尤其是近期调入或有异常举动者,务必详细记录。”陈矩继续吩咐,“另外,加强宫门守卫,非我亲自批准,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慈庆宫。”
安排妥当后,陈矩没有立刻禀报皇帝或李太后。他深知,宫中眼线众多,此事一旦声张,打草惊蛇不说,还可能被郑贵妃一党反咬一口,诬陷是慈庆宫自导自演,妄图博取同情。他必须暗中调查,找到确凿证据,同时尽快加固慈庆宫的安全防线。
接下来的几日,陈矩表面上依旧如常处理政务,暗地里却在紧锣密鼓地行动。他找到了司礼监的几位老成太监——田义、王安等人。田义为人正直,素有“铁面太监”之称;王安心思缜密,忠诚可靠,两人都对郑贵妃的骄横跋扈早有不满,更担忧国本不定引发的动荡。
陈矩将琉璃瓦坠落的真相以及自己的担忧如实告知两人。“国本动摇,则天下大乱。皇长子乃社稷之根本,绝不能有任何闪失。”陈矩语气沉重,“今日之事,已是警钟。我等身为内臣,受先帝与陛下恩宠,当以社稷为重,暗中守护殿下周全。”
田义与王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陈公公所言极是。”田义沉声道,“我等愿与公公一同,护住皇长子,守住这大明的根本。”
“好!”陈矩点头,“从今日起,慈庆宫的守卫与日常侍奉人员,全部更换。侍卫从东厂挑选忠诚可靠、身手矫健者;太监宫女则从我们三人的亲信中筛选,务必是身家清白、经过反复甄别之人。”
三人分头行动,短短三日之内,便完成了慈庆宫人员的全面更换。新调入的侍卫昼夜巡逻,警惕性极高;太监宫女各司其职,谨言慎行,慈庆宫的氛围悄然变得严密而安稳。一个以陈矩为核心,田义、王安等人为羽翼,默默守护皇长子的隐秘同盟,在无声中结成。
陈矩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国本不定,朱常洛的危险就始终存在。他必须尽快找到幕后黑手,同时推动册立太子之事,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万历十四年二月,春闱会试如期举行。这场科举考试关乎国家抡才大典,吸引了天下数千名举子齐聚京城,备受瞩目。可谁也没想到,这场本该公平公正的考试,却被郑贵妃一党视作了谋取私利的工具。
郑贵妃的堂弟郑国泰,有一个儿子名叫郑明轩,此次也参加了会试。郑明轩平日里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全靠着家族的权势才混得一个举人头衔。郑国泰深知儿子绝无中榜可能,便想借着郑贵妃的权势,在科场中舞弊。
他暗中联络了会试的主考官之一、翰林院编修李廷机,送上黄金千两、名贵字画数幅,请求李廷机在阅卷时对郑明轩的试卷“多加关照”。李廷机起初犹豫不决,可在郑国泰的威逼利诱下——一边是黄金珠宝的诱惑,一边是郑贵妃的权势胁迫,若不从,恐遭灭顶之灾——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两人暗中约定,郑明轩在试卷中写下几个特定的暗语,李廷机阅卷时见到暗语,便将其试卷定为高分,确保其金榜题名。
此事做得极为隐秘,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负责监察考场秩序的御史刘光复,早已察觉到郑明轩入场前与李廷机的异常接触,便暗中留意。考试结束后,他通过内线,拿到了郑明轩的试卷副本,又对比了李廷机的阅卷记录,发现其中果然有猫腻——郑明轩的试卷文理不通,错漏百出,却被评为“佳作”,明显是舞弊无疑。
刘光复深知此事牵连重大,郑贵妃一党势大,若直接上奏,恐遭报复。他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将此事密报给陈矩。他知道,陈矩刚正不阿,又深得皇帝信任,只有他才有能力顶住压力,秉公处理。
陈矩收到密报时,正在查阅东厂的监察记录。看完密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科场乃国家抡才大典,是天下寒士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更是朝廷选拔人才、维系统治的重要根基。郑贵妃一党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舞弊,不仅是藐视国法,更是动摇国本!
“岂有此理!”陈矩拍案而起,眼中怒火熊熊。他立刻下令,让东厂缇骑暗中调查,务必搜集确凿证据。
缇骑们行事干练,很快便查到了郑国泰与李廷机的往来信件,以及郑国泰向李廷机行贿的账目的证据。更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一名参与传递试卷的小吏,此人在缇骑的审讯下,如实招供了郑明轩与李廷机的舞弊约定。
证据确凿,陈矩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此事拖延不得,否则一旦放榜,木已成舟,再难挽回。他当即下令,暂停会试放榜,同时将所有证据整理成册,准备面呈皇帝。
消息很快传到了翊坤宫。郑贵妃得知陈矩要彻查科场舞弊之事,又惊又怒。她没想到,这么隐秘的事情竟然会被陈矩察觉。“陈矩这个老东西,真是处处与我作对!”郑贵妃气得砸碎了手中的茶盏,“不行,绝不能让他坏了明轩的前程!”
她立刻梳妆打扮,赶往乾清宫,在万历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陛下,臣妾冤枉啊!”郑贵妃扑在万历帝怀里,泪如雨下,“明轩寒窗苦读多年,好不容易才参加会试,陈矩却不分青红皂白,诬陷他舞弊,这分明是藐视皇亲,刻意打压臣妾一族啊!”
万历帝本就对陈矩的刚直有些忌惮,觉得他有时太过不近人情。如今被郑贵妃哭得心烦意乱,心中便对陈矩生出了几分不满。“好了,爱妃别哭了。”万历帝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科场之事,或许有误会。朕这就召陈矩入宫,问问清楚。”
很快,陈矩接到了入宫的旨意。他深知,此次面圣必然会面临巨大的压力,但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他怀揣着所有证据,昂首挺胸地走进乾清宫。
“陈矩,你可知罪?”万历帝坐在御案后,脸色阴沉,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科场乃抡才大典,你为何擅自暂停放榜,还诬陷贵妃的亲侄舞弊?莫非你真的藐视皇亲,刻意打压不成?”
陈矩没有丝毫慌乱,他跪伏在地,从容答道:“陛下,老奴不敢藐视皇亲,更不敢刻意打压。此次暂停放榜,乃是因为确有科场舞弊之事发生,证据确凿,老奴不得不查。”
“证据?什么证据?”万历帝冷哼一声,“贵妃说她的亲侄寒窗苦读,绝无舞弊可能。你莫不是听信了他人谗言,冤枉了好人?”
“陛下明察。”陈矩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从怀中取出一叠证据,“这是郑国泰与主考官李廷机的往来信件,上面清晰记录了两人约定舞弊的暗语;这是郑国泰向李廷机行贿的账目,有经手人签字画押;这是参与传递试卷的小吏的供词,详细交代了舞弊的全过程。所有证据链完整,无可辩驳,绝非老奴凭空诬陷。”
太监将证据呈给万历帝。万历帝拿起信件,仔细翻阅,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信件中的内容直白而露骨,行贿账目清晰明了,小吏的供词更是细节详实,由不得他不信。
郑贵妃见状,连忙上前辩解:“陛下,这都是伪造的!一定是陈矩为了陷害明轩,故意伪造的证据!您可千万不能相信啊!”
“贵妃娘娘,”陈矩转向郑贵妃,语气严肃,“这些证据皆有原件,笔迹可验,人证可对,绝非伪造。若娘娘不信,老奴可立刻将李廷机、郑明轩及相关人员押来,当着陛下的面对质!”
郑贵妃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继续对着万历帝哭泣。
陈矩再次转向万历帝,语重心长地谏言:“陛下,科场乃国家抡才大典,贵在至公至正。天下寒士十年寒窗,只为一朝金榜题名,为国效力。今日若因宫闱之情而枉法,纵容舞弊之事,那么天下寒士之心尽失,谁还会再信任朝廷?谁还会再为朝廷效力?”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痛:“陛下,‘国本’之事,已让朝野不安,人心浮动。若连取士之公亦不能保,朝廷的威信便会荡然无存。到那时,人心离散,社稷动摇,臣恐……非社稷之福,恐伤国之根本啊!”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戳中了万历帝的要害。他何尝不知科场公正的重要性,也明白人心向背关乎社稷安危。可他夹在爱妃与朝议之间,左右为难。看着手中的铁证,又听着陈矩这番沉痛之语,万历帝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烦躁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此事你看着办吧,务必秉公处理,莫要让天下人笑话。”说罢,便起身离开了乾清宫。
郑贵妃看着万历帝离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
陈矩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躬身领旨:“老奴遵旨,定当秉公处理,绝不辜负陛下信任。”
离开乾清宫后,陈矩立刻下令,将郑明轩、李廷机及相关涉案人员全部逮捕。经过审讯,所有涉案人员对舞弊之事供认不讳。最终,陈矩依法作出判决:取消郑明轩的考试资格,终身不得再参加科举;主考官李廷机收受巨额贿赂,泄露考题,被判流放三千里;郑国泰教唆舞弊,扰乱科场秩序,削去官职,罚俸五年;其余涉案胥吏,皆按情节轻重,予以革职、杖责等处罚。
判决结果公布后,天下哗然。百姓们纷纷称颂陈矩的刚正不阿,天下寒士更是奔走相告,对朝廷重拾信心。而郑贵妃一党经此打击,气焰稍稍收敛,宫中的风向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几日后,文华殿讲筵如期举行。按照惯例,陈矩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要为皇长子朱常洛讲解经史典籍。这一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讲解《论语》《孟子》,而是特意选取了《资治通鉴》中的几段历史,皆是关于废长立幼、后宫干政导致国家动荡的惨痛教训。
“殿下,今日老奴为您讲汉惠帝时戚夫人之祸。”陈矩站在朱常洛面前,缓缓开口,“汉高祖刘邦宠爱戚夫人,欲废太子刘盈,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虽因大臣反对而未能成行,但刘邦死后,吕后掌权,戚夫人被做成‘人彘’,刘如意也被毒杀,汉廷陷入内乱,百姓流离失所……”
他讲得深入浅出,结合具体的历史细节,将戚夫人的悲惨结局、刘盈的懦弱无奈、吕后的狠辣无情描绘得淋漓尽致。朱常洛坐在案前,听得聚精会神,小脸上满是凝重。
随后,陈矩又讲了晋惠帝时贾后乱政的故事。“晋武帝司马炎废长立幼,立昏庸无能的司马衷为太子,娶贾南风为太子妃。司马炎死后,贾后专权,杀害太子司马遹,引发‘八王之乱’,西晋国力大衰,最终走向灭亡,中原大地陷入数百年的战乱……”
最后,他讲到了隋文帝废太子杨勇而立杨广的故事。“隋文帝杨坚起初立长子杨勇为太子,后因听信独孤皇后与杨广的谗言,废黜杨勇,立杨广为太子。杨广登基后,荒淫无道,横征暴敛,短短十几年便将大隋江山葬送,百姓苦不堪言……”
课毕,陈矩正准备退下,朱常洛突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深深一拜,泣声道:“先生今日所教,孤铭记于心。历朝祸乱,皆源于废长立幼、后宫干政。孤……必不负先生教诲,定当克己勤学,谨守本分,绝不敢有负祖宗江山,天下臣民之望!”
陈矩连忙扶起朱常洛,看着这孩子早熟而坚毅的眼神,心中既感,温声道:“殿下有此心志,乃国之幸事,百姓之幸事。老奴定会竭尽全力,辅佐殿下,守护殿下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