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瞧着虚心求教的玄烨,眼眸中闪过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这个孙儿,聪慧果决,终究是年轻,在平衡前朝后宫这盘大棋上,有时难免顾此失彼。
“起来吧,皇帝。”太皇太后抬了抬手,“既然人证是关键,你便把那个一口咬定桑宁下毒的宫女,给哀家送到慈宁宫来吧。哀家活了这把年纪,经的事多了,倒要亲自看看,这桩公案里头,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玄烨直起身,心中稍定,有皇玛嬷亲自出面审理,至少能保证过程的公正,也能堵住一部分悠悠之口。“孙儿明白,稍后便命梁九功将人送来。只是……皇玛嬷,那桑宁是否还要继续禁足在永和宫?”
太皇太后略一沉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下还不好立刻放她出来。前一日刚禁足,若第二日就因哀家插手而解除,传到明珠耳中,反倒显得我们心虚,祖孙联手偏袒钮祜禄氏,正好给了他借题发挥弹劾的口实。且先让她在自己宫里安稳待着,也是做给外人看。待哀家这边问出些眉目,再作计较不迟。”
玄烨觉得在理,又问道:“那……孙儿可要宣明珠进宫,先行安抚一番?还有婉仪的尸身,一直停在钟粹宫也不是办法,是否该尽早送回叶赫那拉本家,也好让她入土为安?”
太皇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摆了摆手:“皇帝此刻不宜直接宣召明珠。你乃一国之君,主动召见臣下解释其女死因,姿态未免放得太低,易长臣下骄矜之气。此事,哀家来办。过两日,哀家寻个由头,宣明珠福晋进宫说话,由哀家出面,将婉仪的尸身让她领回去。既是体恤臣子,彰显天恩,也由哀家这把老骨头来承受明珠家的怨气,最为妥当。”
玄烨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敬佩,皇玛嬷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为他扛起最棘手的事情。他由衷道:“孙儿思虑不周,事事都要皇玛嬷劳心忧心,实在惭愧。孙儿还是要多跟玛嬷学着些。”
太皇太后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挥了挥手:“快别奉承哀家了。你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这些后宫琐事,本就不该过多牵扯你的精力。好了,皇帝快回去处理你的军国大事吧,折子怕是都堆成山了。婉仪这事,哀家这儿自有决断,你不必过于挂心。”
“是,孙儿告退。”玄烨再次行礼,恭敬地退出了慈宁宫正殿。
走出慈宁门,玄烨深吸一口气,皇玛嬷的沉稳如山,暂时压下了他心中的焦躁。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慈宁宫,知道那位历经风雨的老人,即将用她的智慧和威望,再次为他和这个帝国,化解一场潜在的风波。而他要做的,是稳住前朝,并且,继续深究那幅舆图背后的真相。两件事,都容不得丝毫松懈。
殿内,太皇太后缓缓闭上眼,手中的佛珠再次捻动起来,低声对苏麻喇姑吩咐道:“去准备一下,哀家要见见那个指认桑宁的宫女。另外,给纳兰明珠府上传个话,就说哀家后日晌午,想请明珠福晋进宫来说说话,把她家儿媳也带来叫哀家瞧瞧。”
玄烨因得了太皇太后的承诺而心情稍缓,回了乾清宫继续处理政务。然而,永和宫这头,气氛却更加紧张了。
圆姐刚吩咐春桃暗中打探流言源头,人手还没散出去,桑宁就自己一阵风似的闯进了西暖阁,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和一丝忐忑。
“姐姐!”桑宁屏退了屋内伺候的小宫女,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圆姐惊得手中的书卷都差点滑落,“外头……外头传的那些话,是我让绯云放出去的!”
圆姐瞳孔一缩,猛地站起身,立刻对紧随其后的春桃厉声道:“春桃!你把昭昭抱去偏殿交给乳母!然后和绯云一起到殿外守着,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准靠近!”
“嗻!”春桃意识到事态严重,连忙抱起摇篮里懵懂的小格格,快步退了出去,并紧紧关上了殿门。
屋内只剩下姐妹二人。圆姐几步走到桑宁面前,抓住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又惊又怒:“宁儿!你疯了不成?!你这是为何?将这污水泼在自己身上,传得满城风雨,于你有何益处?!你可知现在前朝后宫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她简直无法理解妹妹的举动。
桑宁迎着她焦急的目光,咬了咬嘴唇,眼神复杂:“姐姐,昨日我同你说,婉仪临死前并未与我说什么要紧事……可我回去想了一夜,这事……还是不能瞒着你。”
圆姐心头一跳,紧紧盯着她:“她到底说了什么?”
桑宁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说我先前在宫里中毒,还有阿玛去世,都和一个人脱不了干系!”
圆姐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急声追问:“何人?!她说了是谁?”
桑宁沮丧地摇了摇头:“她不肯明说,只说得含糊,让我……自己去猜。姐姐,我想了一夜,脑子里乱糟糟的,实在没个头绪。我想着,你比我聪明,经历的事也多,或许……或许你能猜到些什么?”她将期盼的目光投向圆姐。
圆姐心乱如麻,遏必隆死因和宁儿中毒的旧事被重新提起,还与婉仪临死之言联系起来,这信息量太大!但她此刻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就算如此,这和你把婉仪身亡你又被指认的消息散播出去,又有何干系?!”
桑宁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姐姐你想,婉仪既然知道这些陈年旧事的内幕,那她口中的‘那个人’,若是得知我曾在婉仪临死前与她独处一室,会不会怀疑婉仪已经将秘密告诉了我?我如今被禁足,或许正是他们放松警惕的好时机!我总得放些鱼饵出去,水搅浑了,那些藏在深处的鱼儿,才有可能忍不住冒头咬钩!我才能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她竟是想以身做饵,引蛇出洞!
圆姐听完,又气又急,更是心疼不已:“宁儿!你糊涂啊!你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和清白在赌!这消息一传出去,岂止是后宫?前朝怕是也立刻都知道了!你叫宫外的姑母听了,该有多担心?皇上和太皇太后又会如何看你这不安分的举动?你这简直是火上浇油!”
桑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考虑不周,语气弱了些:“我当时只想着机会难得,又被禁了足,若再不行动,只怕更没机会查了……我没想那么远……”
圆姐看着她倔强又带着悔意的脸,重重叹了口气,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语气放缓:“事已至此,埋怨也无用。但你听着,从此刻起,你什么事都别再做,什么都别再说!就安安分分待在永和宫,吃好睡好,做出副受惊委屈的模样就好!剩下的,交给姐姐来想办法。姐姐一定尽力,先把你从这杀人的嫌疑里摘出来!”
桑宁却有些不甘心,抓住圆姐的衣袖:“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才进了这局里,为何不让我试试?说不定真能查出阿玛冤死的真相!”
“傻孩子!”圆姐心疼地搂住她,“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个不慎,就不是查案,而是坐实了你杀人的罪名!到时候,莫说查真相,你连性命都难保!你豁出命去,可曾想过,你若出了事,宫外的姑母该怎么活?姐姐我又该怎么活?!”说到最后,圆姐的声音已带上了哽咽。
桑宁看着姐姐泛红的眼圈,听着她话语中深切的恐惧与爱护,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终于瓦解,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滚落下来,她扑进圆姐怀里,呜咽道:“姐姐……我知道错了……可是……可是阿玛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我心难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叫我该怎么办……”
圆姐紧紧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宁儿乖,听姐姐的话。先安心待着,静观其变。姐姐会帮你暗中打听,若真有了线索,咱们再从长计议可好?万事,总有姐姐在前面替你挡着。”
桑宁在圆姐怀中抽泣着,最终含泪点了点头,暂时压下了那份冒险的冲动。然而,姐妹二人都清楚,鱼饵已下,风波已起,这潭深水,注定无法再恢复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