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蝶引着圆姐和桑宁,并未走向左侧喧闹的临溪亭方向,而是从东侧的揽胜门悄无声息地进了慈宁宫花园。
一入门,左侧的景象便映入眼帘:临溪亭及其周围回廊下,果然聚满了垂首肃立的待选秀女们,远远望去,鸦青一片,偶有管事嬷嬷的身影在其间穿梭。园内虽有亭台楼阁,但腊月的寒风依旧凛冽,那些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瑟缩。
灵蝶脚步未停,轻声细语道:“格格们这边请。”她引着二人转向右侧,沿着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径前行,绕过几处嶙峋的假山和挂着冰棱的枯树,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规制端严、轩敞明亮的殿宇出现在眼前,正是慈宁宫花园的主殿咸若馆。
眼见着到了殿门前,圆姐却停下了脚步,温声叫住了灵蝶:“灵蝶姑娘,有劳了。我二人在一旁寻个角落,远远瞧个热闹便好,就不必进主殿叨扰了,免得扰了老祖宗的清净。”她深知这咸若馆是太皇太后在园中休憩礼佛的重要所在,非请勿入是规矩。
灵蝶闻言,脸上露出理解的笑意,福了福身道:“二位格格放心。这腊月里的天寒地冻,主子鲜少来这园子里逛的。再者说,这咸若馆是主子冬日里偶尔散心或礼佛的地方,殿里头的炭火是日夜不断的,暖和得很。靠南边窗下的暖阁,视野也高些,正好能望见临溪亭那边的情形,又清静又方便主子们饮茶闲坐。格格们进去歇歇脚,暖一暖,不妨事的。”
她语气恳切,又点明了殿内暖和且视野好,圆姐略一思忖,便不再推辞,点头道:“那便有劳姑娘安排了。”
灵蝶引着二人进了咸若馆。果然,一股融融暖意扑面而来,与外间的刺骨寒风判若两季。
殿内陈设清雅,燃着上好的银霜炭,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檀香和暖意。
灵蝶径直将她们引到南窗下的一处暖阁,这里临窗设着炕席和方桌,透过明净的高丽纸窗棂,恰好能将临溪亭及其周围秀女聚集的景象尽收眼底,位置极佳。
两个伶俐的小宫女无声地奉上热腾腾的香茗和几碟精致的宫廷点心,随即退到门口等主子传唤。
“二位格格请慢用。”灵蝶再次福身,“奴婢还要去临溪亭那边替姑姑传个话,就先告退了。格格们若是要回去,原路从揽胜门出去就好,路上都有值守的太监,不会迷路的。”
桑宁捧着暖手的热茶,笑眯眯地道:“我们知晓了,谢过灵蝶姑娘啦!你快去忙吧!”
灵蝶含笑应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暖阁里只剩下圆姐、桑宁和侍立在旁的春桃、琥珀。
灵蝶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桑宁就迫不及待地凑到圆姐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忿忿不平:“姐姐你瞧!这主殿里头炭火烧得多旺!跟春天似的!你再瞧瞧外头临溪亭里外的那些待选宫女们!”她指着窗外,“身上穿的都是些什么呀?瞧着像是秋日里夹棉的衣裳吧?单薄得很!你看那个,站在亭子柱子边上那个,鼻子都冻得通红通红的!还在那儿强撑着不敢动呢!”
圆姐轻轻拍了她一下,眼神带着警告,声音压得更低:“小声些!这可是在老祖宗的地界!隔墙有耳,说话千万小心!”
桑宁撇撇嘴,嘟囔道:“我这不是悄悄和你说嘛,又没大声嚷嚷。”她不服气地又朝窗外努努嘴,“姐姐你再仔细瞧瞧,假山旁边那个穿蓝布衣裳的丫头,看见没?她身上那料子,薄得透光,瞧着像是夏天的细葛布!这寒冬腊月的穿这个,不是要人命吗?”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一个身形纤细的秀女,低着头站在假山的阴影处,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薄袄,在寒风中显得尤为单薄可怜。桑宁光是看着,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往暖烘烘的炕席上缩了缩:“天爷……瞧着就觉得冷。”
圆姐看她那副缩成一团的样子,忍不住莞尔,伸手点了点她被殿内暖意烘得红扑扑的脸颊:“你呀,脸都热得红扑扑的,还喊什么冷?这殿里暖和着呢。”
桑宁被姐姐打趣,也不恼,反而眼珠一转,摇头晃脑地拽起文来:“这就叫‘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感同身受,心寒身暖!”
圆姐被她逗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中带着一丝洞察的微光,轻声道:“可那女子家中,想是砸锅卖铁才置办了这一身‘体面’,巴巴地盼着她能被管事嬷嬷甚至……皇上瞧上呢。你还‘泪眼问花’否?”
桑宁闻言,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的不以为然:“大冷的天穿这点体面,就算真被皇上瞧上了,怕也是要把脑子冻坏了才能干出这事!这福气我可消受不起!”她语气促狭,带着点娇憨的刻薄。
“你呀!”圆姐忍俊不禁,嗔了她一眼,“促狭鬼一个!”
姐妹俩不再议论那穿夏衣的可怜秀女,转而低声品评起亭外那些待选秀女来。哪个丫头瞧着眼神灵动,是个机灵的;哪个丫头低眉顺眼,看着老实本分;哪个身姿挺拔,有几分气度……时间就在这细碎的品评和暖阁的氤氲茶香中悄然流逝。
一壶热茶渐渐凉透,春桃正要上前换一壶新的,圆姐却摆了摆手:“不必换了。热闹也瞧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吧。”
桑宁也觉坐久了有些无趣,点头赞同。
二人起身,由春桃和琥珀伺候着重新系好斗篷。推开咸若馆厚重的殿门,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裹挟着寒气扑了进来,与殿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阿嚏!”桑宁刚踏出门槛,就被这冷风激得一个响亮的喷嚏,她揉了揉鼻子,抱怨道,“这外头可真冷啊!跟冰窖似的!”
圆姐替她将斗篷的领口又紧了紧,温声道:“走走身上就暖和了。走吧。”
两人带着侍女,沿着来时的路径,穿过寂静的花园小径,朝东边的揽胜门走去。园中景致在寒冬中显得有些萧索,唯有假山石缝里顽强探出的几枝枯梅,点染着些许生气。
快走到揽胜门时,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桑宁又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大喷嚏:“阿——嚏!”
这喷嚏声在相对安静的园门口显得格外突兀。
附近几个原本垂首肃立、冻得有些麻木的待选秀女被这声音惊动,下意识地齐齐循声望来。她们的目光在触及圆姐和桑宁身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银狐裘、锦缎斗篷,以及她们身后跟着的宫女时,瞬间意识到这是宫里的主子贵人,立刻又惊慌地齐刷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身体似乎绷得更紧了。
然而,在这众多低垂的目光中,唯有一道视线与众不同。
只见靠近门边不远处,一位穿着半旧不新靛青色棉袄的秀女,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惊慌低头。她抬起脸,目光清澈而镇定,在看清圆姐和桑宁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朝着她们二人所在的方向,深深地俯身行了一个礼。动作干净利落,不卑不亢。
桑宁正揉着发痒的鼻子,见状好奇地扯了扯圆姐的袖子,低声问:“姐姐,你认得这人?”
圆姐的目光在那行礼的靛青色身影上停留了一瞬,缓缓摇头:“未曾见过。”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轻声道:“在这深宫里,礼数周全,知晓进退,便是好事。这是个通透的丫头。”
说话间,那靛青色身影已直起身,依旧垂着眼帘,姿态恭敬,仿佛刚才那个沉着行礼的人不是她一般。
圆姐收回目光,拉着桑宁的手:“走吧。”一行人不再停留,穿过揽胜门,将慈宁宫花园的寒冷与那些待选秀女们或麻木、或忐忑、或带着一丝希冀的目光,留在了身后。凛冽的寒风重新包裹住她们,踏上了返回永和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