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从假山后那令人窒息的寒意中回过神来,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低声吩咐:“春桃,回吧。”
然而,身后却一片寂静。圆姐诧异地回头,只见春桃并未跟上,而是定定地望向假山旁万春亭侧翼悬挂的一块匾额,眼神带着一丝探究。
圆姐顺着她的目光凝神看去,只见那朱漆匾额上,是三个苍劲有力的楷书大字:【杰书题】。
杰书?圆姐脑中飞快地搜寻着宗室谱系,不过半息功夫,一个名字便清晰浮现——康亲王杰书,是今上的堂兄。
“春桃!”圆姐声音微提,带着催促。
春桃猛地回神,慌忙上前扶住圆姐胳膊,语带歉意:“主子恕罪,奴婢……瞧着那字,一时走神了。”
圆姐并未深究,只当她是好奇,点点头:“无妨,回吧。”
主仆二人不再停留,沿着宫道快步返回钟粹宫。
许是心事如潮,又或是午间日头毒辣,圆姐回到寝殿,只觉一阵头昏脑涨,额角隐隐作痛。她挥退了上前伺候的宫人,只留下春桃,便又窝回了临窗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方才在御花园被桑宁的事冲击得厉害,看到“杰书题”时只觉名字熟悉,来不及细想。此刻静下心来,那被暂时压下的念头再次清晰浮现——康亲王杰书!此人可不正是如今领兵在外,讨伐闽藩耿精忠的征南大将军吗?!
刹那间,仿佛拨云见日,一条原本模糊不清的路径,竟在眼前隐约显现!
婉仪和明珠想利用桑宁,离间她们姐妹?那她李安雨,为何不能借力打力,在更广阔的棋盘上落子?
“叶赫那拉家……你们的手伸得长,我李安雨的手,未必就不能伸得更远!”圆姐猛地睁开眼,方才的疲惫与昏沉一扫而空,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她坐起身,声音压抑着一丝兴奋:“春桃!”
“奴婢在!”春桃立刻上前。
“去库房,把那个嵌螺钿的黑漆盒子取来!”圆姐吩咐道,自己则起身走到妆台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在一堆首饰中细细翻找。
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枚物件,那是一枚水头极好的岫岩玉平安扣吊坠,触手温润,是难得的佳品,更是辽东才有的珍品。
春桃很快捧来了那个沉甸甸的螺钿盒子。圆姐接过,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数十颗龙眼大小的南珠在绒布上流泻着柔光。她将这盒价值不菲的南珠,连同那枚珍贵的岫岩玉坠,用一方上好的杭绸仔细包好。
“主子,这是……”春桃看着这厚礼,面露不解。
圆姐眼中是冷静的算计:“给宁海将军傅喇塔府上的瓜尔佳老夫人送去。就说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贺老夫人松鹤长青之喜。”
宁海将军傅喇塔,正是如今在浙江前线,受征南大将军杰书节制,共同讨伐耿精忠的副帅之一!
而那位高寿的瓜尔佳老夫人,按着圆姐额涅那边拐了几道弯的亲戚关系,圆姐确实该尊称一声“外姨祖母”。
“奴婢明白了!”春桃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神色肃然,“主子放心,奴婢定会寻个稳妥的由头和可靠的人手,将这孝敬安稳送到老夫人手上。”
圆姐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初试锋芒的决断:“去吧,务必小心,莫要留下痕迹。”
不出两日,这盒价值千金的南珠和那枚寓意吉祥的岫岩玉平安扣,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宁海将军傅喇塔位于京城的府邸之中。
瓜尔佳老夫人年逾六旬有五,身体虽还算硬朗,但收到宫中一位正得圣宠的李格格,以晚辈的身份送来的如此厚礼,自是又惊又喜。
这何止是礼物,分明是来自宫闱深处的示好!
和硕庄亲王(舒尔哈齐)一脉,这些年来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子孙虽顶着黄带子的名头,但爵位一代代递减,到了傅喇塔这辈,若非三藩战事骤起,得了个实权在握的“宁海将军”名号,只怕下一代连个镇国公的爵位都保不住,彻底沦为闲散宗室。
宫中贵人的这份孝心,其背后的深意,足以让整个傅喇塔府都为之振奋。
然而,就在圆姐这边刚刚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谨慎地落下一子,试图为桑宁也为自己辟出一条生路时,后宫风云骤变!
长春宫的小那拉氏出事了!
她腹中的龙胎本就不稳,近来却开始日日见红,情况凶险异常!太医院的院判、院使们被勒令三班倒守在长春宫,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去,玄烨更是忧心如焚,几乎日日亲自过问,批阅奏折之余便守在外殿,一颗心全系在了这未出世的皇嗣身上。
这份聚焦于长春宫的关切,让圆姐承恩数日的荣宠戛然而止。玄烨再无心思召她侍寝,连日常问候都变得稀少匆忙。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圆姐。前一刻还在乾清宫的蜜罐里备受瞩目,下一刻便成了被遗忘在角落的存在。
帝王恩宠的脆弱无常,令她心头发冷。加之桑宁刻意的疏远隐瞒带来的心寒,深秋的寒意仿佛丝丝缕缕钻进了她的骨缝。
她将心中翻涌的失落与酸涩强行压下,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杰书”这条线的谋划上,试图用理智的算计来填补情感的荒芜与不安。她需要时间,需要等待傅喇塔府那边的回音,需要等待东南战局的变化。
可命运并未给她喘息的机会。
不过短短十日功夫。
就在圆姐埋头于自己的布局,无暇分心去永和宫探望桑宁时,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如同惊雷般在后宫炸响!
玄烨明发口谕,传遍六宫:
“永和宫钮祜禄氏桑宁,行为失检,言语无状,着即闭门礼佛,静思己过!无朕旨意,不得擅出宫门半步!”
旨意下达之迅速,执行之严苛,令人心惊!
圆姐闻讯,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钟粹宫的!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宁儿!她的宁儿怎么了?!
然而,当她心急如焚地赶到永和宫门前时,迎接她的,是两排身着黄马褂腰佩长刀的乾清宫侍卫!他们面无表情,如同铁铸的门神,将宫门牢牢把守,刀鞘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寒光。
“本宫要进去见桑宁格格!”圆姐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首的侍卫头领抱拳行礼,语气恭敬却毫无转圜余地:“李格格恕罪!奉皇上口谕,永和宫封宫,任何人不得进出!请主子莫要为难奴才!”
“任何人?”圆姐的心沉到了谷底,“连本宫也不行?”
“皇上口谕,无旨意不得擅出,亦不得擅入。”侍卫头领垂首,声音斩钉截铁。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圆姐!她无法想象桑宁在里面正经历着什么!婉仪!定是婉仪!她到底做了什么?!
圆姐猛地转身,不再与侍卫纠缠,脚步匆匆,甚至带着几分踉跄,直奔乾清宫而去!她要见玄烨!她必须问个清楚!她的宁儿,上回关在这永和宫就去了半条命,这回绝不能不明不白地被困死在那座冰冷的宫殿里!
乾清宫巍峨的殿门近在眼前,圆姐的心跳如擂鼓。然而,还未等她踏上台阶,梁九功的身影已匆匆迎了下来,脸上是罕见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李主子!”梁九功拦在阶前,声音压得极低,“万岁爷……万岁爷此刻龙颜大怒,正在气头上,您……您还是先请回吧!”
圆姐看着梁九功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又望了望那紧闭的乾清宫大门,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皇上……竟连见都不愿见她了?
她的宁儿……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