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成了定例。
日影西斜,梁九功那分毫不差的宣召声总会准时在钟粹宫响起:“奴才梁九功,奉皇上口谕,宣李格格乾清宫伴驾。”
西暖阁内的场景日复一日,如同复刻。玄烨或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或凝神翻阅古籍。圆姐则静默地端坐于暖炕另一侧,如同一道无声的影子。唯有炕几上那个日日变换的紫檀食盒,昭示着时光的流转:雪蛤炖梨、黄芪党参鸡汤、莲子百合羹……佐以各色精巧玲珑的点心,御膳房仿佛在用这些温补之物,无声地熨帖着这位影子格格的身体。
玄烨偶尔会从书卷或奏折上抬起眼,目光掠过她,平淡地问一句:“膝盖可还疼?” 或是:“今日气色似好了些。” 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波澜。
圆姐次次垂首,谨慎而恭敬地应答:“谢皇上挂念,好多了。” 字句简短,如同例行公事。
没有侍寝,没有亲昵,交谈寥寥。这所谓的“伴驾”,便只是字面意义上最纯粹的陪伴。玄烨的目光有时会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但很快便会移开,重新沉入他自己的世界。
圆姐初时如履薄冰的警惕和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在这日复一日的静坐中,竟被消磨、沉淀。身体在御膳房源源不断的滋养下逐渐恢复元气,膝盖的隐痛悄然消退,脸上曾被颓败和灰暗笼罩的痕迹,被暖意和汤水悄然熨平,显露出少女原本的清丽轮廓。
眼底深处对桑宁的牵挂从未熄灭,但那份几欲将她吞噬的绝望,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后的平静所覆盖。
她甚至学会在这奇特沉默的时光里短暂地放空自己。不去咀嚼身为影子的悲哀,不去深究帝王此举背后的深意,也暂时压下对永和宫病榻的忧虑。只是安静地坐着,小口吃着那些价值不菲的补品,感受着暖流在冰冷的四肢百骸间缓慢复苏。这片刻被赐予的诡异安宁,竟成了她饱受煎熬的身心在无边黑暗中的一种另类休憩。
这日傍晚,圆姐如常踏入乾清宫西暖阁。
晚膳摆在了暖阁偏厅,菜肴依旧是清淡滋补的调子。玄烨今日心情似乎尚可,竟难得地与她同坐一桌用膳。气氛是连日来最为松弛的一次。圆姐已习惯了这沉默的陪伴,安静地执起银箸,小口进食。
饭至中途,殿外骤然响起一阵与这深宫静谧格格不入的急促脚步声!紧接着,魏珠那因极度激动而拔高变调的尖细嗓音响起:
“皇上!皇上!大喜!天大的喜讯啊!永和宫…永和宫钮钴禄格格…格格她…她醒了!真真醒了!认得人了!还…还开口问人了!”
“啪嗒——!”
一声脆响惊破死寂!
圆姐手中的银箸应声脱力,狠狠砸落在精致的骨瓷碟上!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从绣墩上弹起!动作之大,带得汤碗晃动,汤汁溅出。
她完全顾不得失仪,更忘了眼前端坐的是九五之尊。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狠狠砸回心脏,撞得那颗心在胸腔里狂跳欲裂,几乎要破膛而出!连日来精心维持的平静伪装,如同脆弱的琉璃罩被瞬间击得粉碎!那双曾被麻木覆盖的眼睛,此刻迸射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瞬间被滚烫的泪水盈满,死死钉在殿门方向,仿佛要将那厚重的门板烧穿!
“桑宁…桑宁醒了?!”她失声尖叫,声音尖锐颤抖,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她认得人了?!真的吗?!魏公公!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啊!”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身体前倾,就要不顾一切地朝门口扑去!
玄烨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动,倏然放下银箸。
他看向圆姐,只见她脸上血色尽褪又涌上激动红潮,泪水汹涌滚落。她纤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双手死死攥住冰冷的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支撑自己不瘫软在地的救命稻草。
那份巨大、纯粹、几乎将她整个灵魂点燃的喜悦,如此炽烈,如此真实,瞬间冲垮了所有伪装和压抑,将她还原成那个在冷雨中为挚友跪求天听不顾一切的李安雨。
玄烨深邃眼眸映着圆姐失态狂喜泪流满面的模样。这神情,与雨中跪拦病榻哭求时如出一辙,却又因这重生的希望而燃烧得更加炽热夺目。他心中似有微澜掠过。并未斥责她的失仪,只沉声对外道:
“魏珠,进来说话。钮钴禄格格情形如何?张太医怎么说?”
门开,魏珠气喘吁吁进来,满脸喜色:“回皇上!千真万确!格格申时三刻睁眼!绯云姑娘在床边唤她名字,格格眼珠子会跟着转了!张院首亲自诊视过了,脉象虽还虚弱,但神志已清!喂了些温水米汤,都能咽下去了!格格…格格她还…”魏珠激动得声音再次拔高,目光灼灼地看向圆姐,“格格还含糊问了…问了‘安雨姐姐’在哪儿呢!”
“安雨姐姐”四字,如同最后一根弦崩断!
圆姐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回绣墩,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又终于释放的悲泣呜咽!她双手捂脸,肩膀剧烈抽动,泪水从指缝汹涌溢出,瞬间打湿了衣袖。
那哭声,是连日来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绝望、锥心蚀骨的担忧,在此刻被铺天盖地的狂喜彻底冲垮堤坝后的彻底宣泄!是悬在深渊边缘的灵魂终于被拉回人间、触摸到失而复得珍宝的无尽庆幸!
暖阁内,御膳香气犹在,气氛已彻底改变。
玄烨看着那个哭得不能自已浑身颤抖的身影,沉默片刻。他缓缓端起手边的温茶盏,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茶烟上,深邃难辨。
桑宁醒了。
而李安雨,也终于在绝望的寒冬后,听到了第一声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