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头等信儿的人,远比宫外奔走之人更焦灼。自打那日之后,圆姐就不再出门了。桑宁几番探望,皆被以“身子不适”为由婉拒,若非初一需向太皇太后请安,只怕连她的面都难得一见。
初一这日,慈宁宫外,等候请安的妃嫔格格们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
桑宁早早就到了,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终于,在靠后的位置,捕捉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圆姐来了,却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不过短短数日,她竟瘦脱了形。原本合身的旗装空荡荡挂在身上,衬得肩胛骨嶙峋突兀。脂粉虽精心敷过,却如同浮在枯槁的皮肉之上,丝毫掩不住眼下浓重的青黑与面颊透出的、深入骨髓的病态苍白。
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仿佛连抬眼的力气都已耗尽。往日那双灵动的、常含笑意的眸子,此刻沉寂如死水,空洞地凝望着脚下的金砖,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
她停下脚步,规规矩矩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姿态一丝不苟,却如同一尊失了魂、褪了色的琉璃美人,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碎。
桑宁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紧。这哪里是寻常的“身子不适”?分明是形销骨立,忧惧成疾!
她欲上前,太皇太后恰在此时驾临。
桑宁随着众人行礼,目光却死死锁在圆姐身上。她看见圆姐行礼时,动作虽标准,指尖却在难以抑制地发颤;起身时,身形微晃,全靠贴身宫女春桃不着痕迹地用力搀扶,才勉强稳住。
请安的仪程漫长而刻板。太皇太后说了些什么,圆姐又是如何应答的,桑宁几乎都没听清。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圆姐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死寂攫住了。那绝望并非嚎啕大哭的宣泄,而是无声的、沉重的、如影随形的窒息感,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她单薄的脊背上,要将她一寸寸碾入尘埃。
桑宁甚至觉得,圆姐那身华贵的吉服之下,包裹的只是一具行将就木的空壳。
好不容易熬到礼毕退出。桑宁加快脚步,想寻个机会凑近圆姐说句话,哪怕只是递一个安慰的眼神。然而,圆姐却像受惊的兔子,在春桃和秋菊半扶半抱的簇拥下,几乎是仓惶地低着头疾步离去,只留下一个决绝疏离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宫墙转角。那背影,比方才的正面更让桑宁心惊,带着一种彻底隔绝于世外的孤绝。
桑宁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转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圆姐的“病”,比她想象中要沉重百倍。这深宫里的煎熬,无声无息,却足以将人一寸寸凌迟。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在心底蔓延开来:泉州的消息若再不来,姐姐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绯云在一旁低声劝道:“主子可要去钟粹宫瞧瞧?”
“不了,”桑宁声音有些发涩,“姐姐身子不适,想必是要静养的,去了反倒扰她。”
“李主子今日既出来了,想必精神略好些。主子带些温补的药材点心去探视,也能安心些。”绯云柔声道,看着桑宁紧锁的眉头,又补充,“主子这几日寝食难安,只为担忧李主子,奴婢瞧着实在心疼。”
桑宁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取些上好的血燕和参片,随我去看看吧。”
桑宁携绯云至钟粹宫时,恰逢婉仪正欲外出。
“桑宁妹妹这是...来探望安雨妹妹的?”
“正是。早起瞧着姐姐气色不佳,特送些点心来。”桑宁目光掠过婉仪身后的琴音,见她端着厚厚一沓账本,“姐姐这是要出去?”
“有些账目要理。”
“姐姐快请。”
婉仪颔首离去,其身后的琴音却不动声色,悄然将一封信笺塞入绯云手中。
绯云会意,趁势拉住桑宁的衣袖,将那信笺顺势滑入主子掌心。
桑宁指尖微拢,不动声色地抬起袖笼,觑见信封上一个醒目的“闽”字,心头一凛,立时指腹一捻,将那信笺更深地藏入袖底。
揣着骤然升起的忐忑,桑宁步向了西偏殿。
钟粹宫西偏殿内,药气浓稠得化不开,却掩不住一丝若有似无的衰败气息。
桑宁由秋菊引着进来,脚步放得极轻。暖阁里光线晦暗,只窗棂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
圆姐半倚在临窗的炕上,七月暑天,身上却覆着厚厚锦被,整个人陷在锦绣堆叠的靠枕里,更显伶仃瘦小。
一双空洞的眼眸凝望着窗外一株枯枝的残影,对桑宁的到来毫无反应,连眼睫也未颤动一下。
春桃侍立一旁,眼圈都是红的,见桑宁进来,忙无声地福了福,眉宇间尽是难以掩饰的愁苦与疲惫。
“姐姐?”桑宁的心被那死寂的景象狠狠揪住,声音放得极柔,几乎带着试探,“我带了点上好的血燕和参片来,给你补补身子。”
圆姐依旧毫无动静,仿佛魂魄早已飘离了这具躯壳。
桑宁走近几步,将带来的锦盒轻轻放在炕几上。离得近了,才看清圆姐侧脸的凄楚。脂粉早已褪尽,露出底下蜡黄干枯的底色,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耸得吓人。那层深入骨髓的苍白里,隐隐透出一种灰败之气。她放在锦被外的一只手,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青筋虬结盘绕,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灰白。
“姐姐,你...”桑宁喉头一哽,话语生生噎在喉间。
眼前的圆姐,比在慈宁宫外时更显骇人,那是一种精气神被彻底抽干、只余微弱生命体征的残破躯壳。她轻轻在炕沿坐下,试图去握圆姐那只冰凉的手。
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的皮肤,圆姐却像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一缩手,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然而那双曾经灵动的眸子,此刻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看向桑宁时充满了惊惶、恐惧,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仿佛全然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别...别过来!”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微弱却充满抗拒。她挣扎着想往后缩,却连挪动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只徒劳地牵扯着锦被,带起一阵虚弱的咳嗽。
“姐姐,是我,是桑宁啊!”桑宁心如刀绞,不敢再碰她,只能急切地表明身份,“你看看我,我是桑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