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那头又宣了桑宁几次,皆是为着法喀的婚事。
桑宁虽嫌舒舒觉罗氏烦人,但太皇太后的宣召又不得不应,只得拉了圆姐,偷偷躲在永和宫里头抱怨。
“你说那舒舒觉罗氏,一个红带子宗室,仗着和苏麻喇姑有些旧情,屁大点事都要求到老祖宗跟前去!”
她烦躁地在屋里踱步,声音拔高了几分。
“这都第五回了!光叫我去劝额娘点头,又不宣额娘进宫,成日里写信递回去顶什么用!”
圆姐低头绣着花样,并不接话。桑宁见她沉默,更是气闷,脚下不停,口中喋喋:
“也是老祖宗心善,这点子事也肯一遍遍替她张罗...”
圆姐终于抬起头:“许是赫舍里家,也瞧上了你弟弟了。”
桑宁猛地站定,嗤笑一声:“他们瞧上的哪是我弟弟!那是瞧上了‘额亦都后人’这块招牌!”
圆姐手上针线略停,轻声道:“你进宫来,不也是因着是额亦都的后人么?”
“那倒也是...”桑宁语塞一瞬,随即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可她一遍遍来烦我也就罢了!偏要一次次去膈应我额娘——我就是不许!”
圆姐放下手中活计,将桑宁拉到身边坐下:“你听姐姐一句,上头的话,你照常传回去便是。犯不着为这点子琐事,白白气坏了自己。”
“可她这般作践我额娘...”桑宁声音闷在喉间。
“你当表姐是糊涂人?若她当真不愿,莫说你阿玛拗不过,就是老祖宗的懿旨也是抗得的。”她忽然收声,只意有所指地望了眼北面的宫墙,“你细想想,为何太皇太后至今不肯直接明发上谕?”
桑宁突然红了眼眶:“我心疼额娘,这些年阿玛抬进府的姨娘,一房比一房年轻。额娘虽是面上不显,想必心里也是难受的紧。”
“你额娘这桩婚事是昭圣皇太后钦定的。无论是心里苦还是身上病,都是得咽下去的。”圆姐压低声音强调。
桑宁凝望着宫墙上的一方碧空,忽而凄然一笑:“这皇城根下的女人啊,倒不如草原上的海东青,好歹还能搏个长空万里。”
绯云匆匆打帘进来:“主子,皇后娘娘跟前的霁雪姑姑亲自来了,说请您过去叙话喝茶。”
“她倒是会挑时候!”桑宁咬着牙冷笑,“前脚慈宁宫才透出风声,后脚就急着来卖人情。”
“慎言!”圆姐一把攥住她手腕,转头对绯云温声道:“去回霁雪姑姑,就说桑宁格格方才用了药正发汗,待更了衣便去。”
待绯云退下,她才松开手:“这盏茶,多半是特意给你备的。”
桑宁猛地抬头,眼底怒火混着惊疑:“她贵为中宫,难道还要强按着人头吃茶不成?!”
“怎么不敢?”圆姐从青瓷碟里拈起块茯苓糕,指尖在糕点上按出个月牙印,“你当皇后前日赏我的首饰真是心疼我?不过是瞧着李家如今在万岁爷跟前得了脸...”她忽然将糕点一掰为二,“就像这茯苓糕,总要掰开了,揉碎了,才轮得到各宫分食。”
“这舒舒觉罗氏,满京城的贵女,偏要逮着皇后家的嚯嚯。”
圆姐掏出绢帕慢慢擦手:“傻妹妹,不是皇后母家的姑娘,你那庶母瞧的上吗?”
屋内瞬间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方才那番关于茯苓糕的诛心之论,像冰冷的雪水,浇得桑宁心头那簇怒火滋滋作响,却再难燎原,只剩下一片带着寒气的灰烬。
桑宁深吸一口气喝下浸了艾草的玫瑰露,那带着药味和熏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腑。
她没看圆姐,只盯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圆姐无声地走过来,拿起梳子,力道适中地替她梳理方才因烦躁踱步而微乱的鬓角。冰凉的象牙梳齿滑过发丝,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姐姐...”桑宁的声音有些哑,“你说,皇后娘娘这盏茶,是甜是苦?”
圆姐手腕稳当地挽着发髻,语气平淡无波:“宫里的茶,原不分甜苦,端看你怎么喝。是当甘露咽下去,还是当毒药含在嘴里。”她取过一支素净的玉簪,稳稳簪入桑宁发髻,“记住,面上恭敬,心里清明。她说什么,你听着便是,万不可像在我这儿似的口无遮拦。你心疼额娘,这份心,此刻得藏得严严实实。”
桑宁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疑和怒火已被一层薄冰覆盖,只剩下属于钮祜禄桑宁的、恰到好处的恭谨憨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起身,理了理旗装下摆并不存在的褶皱:“走了,霁雪姑姑该等急了。”
桑宁随霁雪步入坤宁宫,殿内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水香混合着上好茶点的、温和却极具压迫感的贵气。
皇后赫舍里芳仪端坐在明黄宝座上,一身石青色缂丝常服,衬得她容色端丽,眉宇间是久居上位者的雍容与沉静。她并未直接看向桑宁,而是正饶有兴致地逗弄着鎏金鸟架上一只毛色鲜亮的鹦鹉。
“给皇后娘娘请安。”桑宁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声音不高不低,姿态无可挑剔。
“好妹妹,快起来。”芳仪这才转过脸,笑容温煦,示意一旁的宫女赐座、上茶。
岚翠亲自捧着一个剔红海棠纹托盘,上面放着一套甜白釉的茶具,茶汤澄澈,清香袅袅。
“听说你身子不大爽利?可好些了?”芳仪关切地问,目光在桑宁脸上温和地扫过,仿佛只是寻常寒暄。
桑宁欠身:“劳娘娘记挂,不过是偶感风寒,用了药发了汗,已无大碍了。”
“那就好。年轻轻的,身子骨最要紧。”芳仪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从容。殿内一时只有瓷器轻碰的脆响和鹦鹉偶尔的学舌声,气氛看似闲适,却暗流涌动。
芳仪呷了口茶,才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方才在慈宁宫,恍惚听见老祖宗提了几句法喀的婚事?你庶母生的那孩子,倒是个伶俐的。”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常。
桑宁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显,只顺着话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嗔:“回娘娘的话,正是为这事。老祖宗慈爱,舒额娘又是个念旧的,为着小儿女的婚事,竟劳烦老祖宗宣召了好几回。臣妾愚钝,不过是替额娘传个话儿,倒惹得自己跟着悬心。”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传话]上头,避开了自己真实的态度,也点明了其中的[劳烦]。
芳仪笑意更深,眼底却掠过一丝锐利:“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祖宗关心,是体恤你们小辈。你额娘...”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乌林珠福晋是昭圣皇太后亲自选定的,最是识大体、懂规矩的。这些年来,府里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连万岁爷都曾赞过她持家有道。”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在敲打。搬出昭圣皇太后的钦定,点明额娘的[识大体],甚至抬出了皇帝的赞许。
这是在告诉桑宁,她额娘的处境和态度,宫里都清楚得很,所谓的[心里苦],在规矩和体面面前,都得按下。
桑宁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那温热的杯壁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手。
她垂下眼帘,盯着杯中微微荡漾的茶汤,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娘娘说的是。额娘...额娘向来是以家族为重,以规矩为重的。”
“这就对了。”芳仪满意地点点头,语气更加亲昵,“你是个孝顺孩子,心疼额娘的心,本宫明白。只是这深宫内外,有些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舒舒觉罗氏所求,说到底,也不过是盼着儿女有个好归宿。赫舍里家...”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落在桑宁身上,带着审视,“门第清贵,根基深厚。我家庶妹亦是温婉贤淑,与你家正是门当户对。法喀若能结此良缘,于你阿玛前程,于钮祜禄氏一族,都是大有裨益的。”
图穷匕见!这盏茶的真正滋味终于品出来了。
芳仪并非要强按头,她是在做一笔交易,一个承诺:只要钮祜禄家顺水推舟促成这门婚事,赫舍里家的“门第清贵”和“根基深厚”,自然能成为桑宁阿玛在朝堂上的助力。
这是赤裸裸的政治联姻,而芳仪则充当了最体面、也最有分量的说客和担保人。她点明了“大有裨益”,这是桑宁那庶母梦寐以求的,也是桑宁额娘无法公开拒绝的巨大砝码。
桑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芳仪的话像裹着蜜糖的砒霜,甜美诱人,却剧毒无比。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芳仪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温和笑意的凤眸,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符合“孝顺懂事格格”身份的、略带羞怯和感激的弧度:“娘娘金玉良言,臣妾受教了。只是此事终究需阿玛和额娘做主,臣妾人微言轻,只能将娘娘的关怀和心意,如实转告额娘。”她将[心意]二字咬得极轻,却足够清晰。
她把皮球踢了回去。既表恭顺,又撇清干系。这是圆姐教导的“面上恭敬,心里清明”。
芳仪眼中笑意更深,似乎对桑宁的“懂事”颇为满意。她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闲话了几句家常,又赏了桑宁一对新进贡的赤金点翠耳坠子,说是给她压惊。
走出坤宁宫那厚重华丽的殿门,午后的阳光刺得桑宁眼睛生疼。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只觉得那耀眼的金光里,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无声地撕扯着她和她至亲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