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随手解开染血的龙袍,明黄缎面上那抹猩红格外刺目,像是朱砂混着墨迹。
梁九功垂手侍立一旁,见他动作,连忙上前两步,低声道:“万岁爷,奴才伺候您更衣?”
玄烨没抬眼,只淡淡道:“都安排妥了?”
“回皇上,”梁九功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魏珠亲自领着御前的人去了,绝不会有闪失。”
玄烨唇角微勾,眼底却仍是一片冷意:“那胖子办事倒还算稳妥。”他随手从案上拾起一块温润如脂的黄玉珏,丢给梁九功,“这事你办得好,赏你了。”
梁九功双手捧住,脸上堆出十二分的谄笑,膝盖一弯便跪了下去:“奴才谢万岁爷恩典!奴才...”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缩着脖子快步进来,贴着梁九功耳畔低语几句。
梁九功眉头微动,挥手示意他退下,而后转向玄烨,声音放得更轻:“万岁爷,皇后娘娘往这来了。”
玄烨指尖一顿,随即抬手整了整衣襟,眼底那抹冷意悄然敛去,换作一副温润平和的神色:“走吧,去前头迎一迎。”
玄烨与梁九功刚走到前头正殿,便见芳仪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款步而来。
凤袍逶迤,金线绣成的翟纹在宫灯下泛着冷光,九凤衔珠冠上的东珠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衬得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愈发苍白。她眉间凝着几分倦色,眸底隐现忧思,连唇上的胭脂都掩不住神色的憔悴。
见玄烨迎出,芳仪紧趋几步,盈盈下拜:“臣妾给皇上请安,听闻皇上今日为朝务劳神,特来问安。”
玄烨伸手虚扶,温声道:“皇后有心了,不过是些琐事,已处置妥当,不必挂怀。”
芳仪抬眸,目光细细掠过玄烨的眉宇,似要从那平静的神色里辨出什么。片刻后,她轻声道:“皇上日理万机,还望珍摄龙体。只是近日宫中有些传言,臣妾听着实在心慌。”
玄烨眉梢微动,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仍作不知:“哦?什么传言竟扰了皇后清梦?”
芳仪咬了咬唇,珊瑚色的胭脂在贝齿下洇开些许:“臣妾身边的赵嬷嬷早起被梁公公带走问话了,到这般时辰还未回宫。臣妾隐约听闻,此事与两位阿哥的病......还牵涉太医院的人?”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间。
玄烨眸光一沉,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替她正了正鬓边的步摇:“皇后且宽心。朕已命人严查,定会给孩子们一个交代。只是眼下案情未明,宫中人多口杂,还望皇后莫要轻信流言。”
芳仪颔首,发间的金凤衔珠颤巍巍一点。她突然红了眼眶:“承祜去后,这两个孩子就是臣妾的心头肉,听闻他们受苦,臣妾实在是寝食难安。”
玄烨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帝王的掌心温热干燥,却让她无端打了个寒战。
“朕知道。所以更要肃清这宫里的魑魅魍魉。芳仪日后用人,须得擦亮眼睛。”
芳仪心头剧震,慌忙要跪,却被玄烨托住手肘。“臣妾愚钝,往后定当谨言慎行,好生打理六宫”
“皇上,皇后娘娘,”梁九功忽然轻声插话,“时辰不早了,二位是否移步用膳?”
玄烨似才惊觉般松开手,转而笑道:“今日便与皇后一同用膳吧,听说御膳房新进了黄河金鲤,正好尝尝。”
待入偏殿坐定,侍从们如潮水般退去后,玄烨忽将茶盏往案上一搁。“方才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明言。”他眸色陡然转冷,“赵嬷嬷借着你坤宁宫的势,做了够诛九族的勾当。”
芳仪手中银箸“当啷”落在掐丝珐琅碟上:“难不成是两位阿哥生病之事?”
见玄烨颔首,芳仪霎时涨红了脸,胸前的东珠项链剧烈起伏:“这刁奴!竟敢陷臣妾于不义!”
“朕自然信你。”玄烨抬手示意梁九功,“把查实的案情,细细禀与你皇后主子听。”
梁九功佝偻着腰趋前几步:“回主子娘娘的话,这赵嬷嬷原是太医院判孙之鼎引荐入宫的...奴才顺着线头查下去,发现孙家父子竟与温郡王府有所勾连...”
“温郡王?”芳仪皱眉细思,“可是肃亲王五子?”
“娘娘圣明!正是那位爷!”
芳仪忽地冷笑出声,腕间翡翠镯子撞在案几上铮然作响:“笑话!上月他福晋还来坤宁宫哭求,要本宫替她家佛永惠指门好亲事呢!”
玄烨舀着胭脂米粥的银匙微微一顿:“可是去年续弦的苏伯赫之女?”
“可不正是嘛!”芳仪蹙眉回忆,“臣妾瞧着是瓜尔佳氏的格格,想着给个体面,特地选了董鄂氏嫡支的格格与她相看。”
“这等人家,赏个蒙古福晋便是。那佛永惠又不是她亲生,记得他生母是...”
“科尔沁奇塔特家的格格。”芳仪接口道,忽然想起什么,“皇上说的极是。只是这蒙古福晋的人选,可要从科尔沁部挑选?”
“改日你去慈宁宫请安时,顺道请教请教皇玛嬷。”他忽然倾身,龙涎香的气息迫近芳仪耳畔,“记着,猛峨的事不可让她老人家知晓了!”
“臣妾省得,定不会在老祖宗跟前走漏风声。”
玄烨将掐丝珐琅粥碗往案上一搁,碗底金边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寒光:“梁九功,接着说!”
梁九功忙不迭上前,执起银勺为皇上添粥。热雾氤氲间,他压低嗓音道:“这孙家父子把持着太医院八成以上的药材采买,就连...就连万岁爷赏赐朝臣的御药,他们都敢以次充好...关于小阿哥用的”
“混账东西!”玄烨突然拍案,震得碗中粥水溅出几滴,“什么腌臜话都敢在你主子娘娘跟前说!”
梁九功立即会意,皇上这是怕皇后听闻承祜阿哥之事再伤心神。他连忙自扇一个嘴巴:“奴才该死!原是想着那赵嬷嬷被杖毙时死的解气,想说给主子娘娘听听,没成想现在二位主子用膳,倒是不合时宜了。”
“梁公公。”芳仪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本宫瞧你连日操劳,这碗冰糖莲子羹赏你了。”说着将面前那盏描金瓷盅往前推了推。
梁九功扑通跪地,额头几乎触到芳仪裙摆上绣的金凤:“奴才谢主子娘娘恩典!这...这如何使得...”
玄烨面色稍霁,摆摆手道:“行了,都退下吧。朕与皇后要说些体己话。”
待宫人们鱼贯退出,他忽然伸手按住芳仪微颤的指尖,“手怎么这样凉?”
芳仪长睫微颤,一滴泪珠倏地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方才梁九功是不是说...承祜的药...”
玄烨骤然收紧手指,明黄袖口下的手臂绷出凌厉线条。“莫要胡思乱想。”他抬手拭去她腮边泪痕,指尖沾着泪水的温热,“咱们承祜是王母娘娘座前的金童转世,如今功德圆满,回天上去当逍遥神仙了。”
烛花“啪”地爆响,映得芳仪面上泪光盈盈。玄烨沉默片刻,忽然道:“朕想着,两位阿哥既遭了这场罪,不如就让他们留在各自生母宫中将养?”
芳仪拭泪的帕子悬在半空,绣着并蒂牡丹的绢面被攥出深深褶皱。半晌,她轻轻颔首:“皇上思虑周全。亲生骨肉连着心,诸位妹妹照顾起来...想必更妥帖些。”
玄烨凝视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拍了拍她手背:“皇后贤德,朕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