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摇曳,圆姐正不自觉地摩挲着案几边沿,忽闻殿门处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抬眸望去,但见一位身着石青色官袍的年轻公子大步而入,正是她阔别已久的兄长李元亮。
李元亮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行走间袍角翻飞,身上的海马补子,衬得整个人既儒雅又不失武将世家的英挺。他手中捧着一只朱漆木盒,在御阶前三步处立定。
“臣福建水师参将李元亮,恭请皇上圣安,皇后娘娘金安。”他跪地行礼,嗓音清朗,如金石相击,在殿内回荡。
玄烨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在李元亮补子上停留片刻:“朕记得上月闽浙总督奏报,有个年方廿五的参将生擒海寇三十余人,可是爱卿?”
“微臣惶恐。”李元亮将礼盒高举过眉,“托皇上洪福,方能建功。今特备闽中贡橘十二枚,取其‘吉庆圆满之意,恭祝皇上龙体康泰,皇后娘娘凤仪永驻。”
梁九功上前接过木盒,刚一打开,清甜的果香便四溢而出,只见橙红饱满的福橘上犹带翠叶,个个莹润如玉,显是精挑细选过的。
皇后含笑望向玄烨:“臣妾听闻闽地柑橘出名,这么大的橘子倒是罕见。李参将当真有心。”
玄烨指尖轻抚过橘皮上天然的纹路,目光却落在下方强忍泪意的圆姐身上:“梁九功,赐李参将御酒三杯。”又对圆姐温声道,“你兄妹难得相见,且去说说话罢。”
圆姐急急起身,鬓边步摇一阵乱颤。行至御前时,绣鞋不慎绊到地毯流苏,幸而被李元亮暗中扶住手腕才未失仪。这熟悉的触感让她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赶忙深深一福:“臣妾谢皇上恩典。”转身时,眼角已微微泛红。
“哥哥...”她轻唤一声,嗓音里压着哽咽。
李元亮凝视妹妹华服珠翠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昔日那个总爱拽着他衣袖讨糖吃的小丫头,如今已是宫妆严整的贵人。他低声道:“圆姐儿长高了。”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改口,“格格在宫中...可还习惯?”
圆姐指尖悄悄攥紧帕子,面上却绽开笑靥:“兄长放心,皇上与皇后娘娘待下宽厚,姐妹们也都和善。倒是哥哥,你们...在闽地可还适应?”话音未落,却见李元亮官袍袖口露出半截纱布,分明是新伤未愈。
李元亮迅速将手腕收回袖中,接过宫女递来的如意纹银杯:“海风湿润,比京城养人。”
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两人眉眼,饮罢,圆姐忍不住细细打量兄长:“瞧着兄长面色红润,想来一路顺遂。只是闽浙路途遥远,日后不必这般辛苦奔波。”
李元亮笑着摇头:“为兄心中挂念妹妹,一路劳顿又算得了什么。听闻妹妹在宫中谨慎行事,为兄便放心了。”
圆姐会意,低声道:“兄长教诲,妹妹铭记于心。”
此时,殿中众人的目光大多落在这兄妹二人身上。蔓儿眼中闪过一丝羡慕,悄声对身旁的雅利奇说道:“瞧这李格格与兄长感情真好,真是让人羡慕。”雅利奇微微点头,目光中也带着一丝感慨。
储秀宫格格不自觉地抚上腕间珊瑚串。她望着李元亮英挺的侧影,忽觉颊边微热,忙低头去抿杯中已冷的茶。
御座之上,玄烨状似无意地摩挲着鎏金杯沿。梁九功顺着天子视线望去,正见烛火为李格格镀上一层柔光,她发间步摇随着低笑的姿态轻轻摇曳,垂落的流苏在她瓷白的颈侧投下细碎光斑,恰似三春烟雨里拂水的垂柳。
“这...”梁九功心头突地一跳,他侍奉御前十几载,最是明白天子这般神情意味着什么。
圆姐与李元亮又说了几句贴心话,李元亮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圆姐:“这是额娘亲手为你绣的荷包,说是盼着你瞧见这荷包,便如同见着家人一般。”
圆姐接过荷包,触手温热,上面绣着的并蒂莲花栩栩如生。她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有额...大福晋挂念,回去替我向她问安,就说我在宫中一切安好,让她老人家莫要担忧。”
梁九功适时近前轻声提醒:“李格格,时辰不早了,莫要误了宴会。”
圆姐浑身一颤,猛地攥紧荷包。那织物下有着不规则的凸起,她强自压下惊惶,“兄长一路保重,回去告知家人,不必为我忧心。”
李元亮点头应下:“格格安心,额娘身子也康健,家中一切都好。格格在宫中也多加保重!”说罢,他再次向御前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圆姐定定望着兄长的背影消失在朱漆殿门外,袖中指尖几乎要将荷包绞碎。她不敢回头,只是加快步子往回走,将那枚荷包死死按在袖中,任里头的物件硌得腕间生疼。
她急急转身,却见梁九功正立在三步开外,拂尘雪白的麈尾在殿风中划出半道银弧。圆姐心头一紧,忙将颤抖的双手藏进琵琶袖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点疼反倒让她清醒过来,迎着那太监探究的目光,硬是抿出个端庄的笑。
“格格脸色不大好。”梁九功躬身递上热帕子,“可是方才饮急了?”
圆姐接过帕子按在额角,借着这个动作挡住发红的眼眶:“多谢公公挂怀,想是殿内地龙太旺了。”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回到席间。桑宁在席间看得分明,忙执起酒壶佯装斟酒。圆姐对上桑宁秋水般的眸子,那里头盛的哪里是关切,分明是和她一样的惊惶。
“姐姐尝尝这梅花酿,最是清爽。”
圆姐就着她的手饮了半盏,余光瞥见张桂姐正歪在邻席的凭几上,指尖绕着绢帕,一双吊梢眼却死死盯着她们交握的手。圆姐忽然觉得那荷包重若千钧,压得心口发闷。
酒过三巡,殿内笑语渐浓,丝竹声里掺着几分醉意。圆姐倚着青缎靠枕,状似慵懒地阖目养神,袖中手指却悄悄描摹着香囊的纹路。
待宴席将散,她终于得以告退。起身时,袖中的荷包已被冷汗浸透,沉甸甸地坠在腕间。案上那枚贡橘的翠叶已微微蜷曲,边缘泛黄,像是被深宫的烛火烤干了生气。她思虑良久,终是取出一方素帕,将它小心裹起,藏入袖中。
橘叶枯了,可那荷包里的秘密,却才刚刚开始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