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卷着沙砾,抽打在生锈的铁皮棚屋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十七岁的艾米尔蹲在阴影里,汗珠沿着他深陷的眼窝滑落,在下巴汇成水滴,砸进滚烫的沙土中,瞬间消失无踪。
他盯着不远处那片扭曲的残垣断壁,那里曾经是喀布尔城外最大的集市,如今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柱子倔强地指向昏黄的天空。一年了。自从那个被称作“觉醒日”的日子后,世界就像被打碎的陶罐,勉强粘合,却布满裂痕。而裂痕里,爬出了名为“异变”的怪物。
“看见了吗?”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艾米尔没回头,是法希姆大叔,曾经的泥瓦匠,现在的“废墟猎人”。他脸上新增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划到嘴角,那是三个月前被一个“哀悼者”——一种会释放致幻孢子的异变人——留下的纪念。
“没有动静。”艾米尔低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磨尖的钢筋,“但感觉不对,太安静了。”
法希姆啐了一口带沙的唾沫,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老猎人的警惕。“‘它们’总是很安静,直到扑到你脸上。”他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几颗土制手雷,里面填满了粗糙的镁粉和铁钉,是对付某些物理抗性极差的异变人的有效武器。
官方管那些因情绪失控、执念过深而扭曲的人类叫“异变人”,并且成立了所谓的“火种”部队,那些穿着制式装备、能够操控火焰、冰霜或者力量的超凡者大人物。但在这里,在阿富汗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人们更习惯称它们为“卡菲勒的诅咒”,或者干脆就是——“东西”。
艾米尔还记得第一次亲眼见到异变人的场景。是他的邻居,一个总是笑眯眯的烤馕老人,因为儿子死于流弹,在某天傍晚突然膨胀,皮肤变得如同龟裂的土地,嘶吼着拆掉了半条街。后来是一个穿着银灰色制服、手臂缠绕着火焰的“火种”士兵处理了它。士兵离开前,看了躲在断墙后的艾米尔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火种”属于政府,属于秩序。而他们这些在废墟里刨食的野草,只能靠自己。
“走吧,”法希姆站起身,沉重的靴子陷入沙中,“太阳落山前,我们必须找到那个仓库。听说里面有战前的药品,够我们换一个月的粮食。”
艾米尔默默跟上,手心因为紧握钢筋而微微出汗。他并不是害怕,至少不全是。一年来的挣扎求生,死亡早已是家常便饭。他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片死寂的废墟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低语,在呼唤。这不是第一次了,近几个月,这种模糊的感应偶尔会出现,像一根细丝,缠绕在他的意识边缘。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倒塌的建筑物之间,凭借经验避开可能潜藏危险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腥气。
突然,艾米尔猛地停下脚步,拉住法希姆的衣角。
“嘘——”
前方,一个半塌的拱门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是人,也不是常见的动物。那像是一团不定形的、由阴影和破布组成的聚合体,缓缓起伏,发出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啜泣声。
“‘织梦者’……”法希姆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妈的,碰上这鬼东西了。”
“织梦者”,一种罕见的异变人,据说是由极端绝望的情绪异化而成,能将人拖入无尽的噩梦,在沉睡中耗尽生命。官方悬赏很高,但很少有猎人愿意招惹。
法希姆眼神挣扎,药品的诱惑和眼前的风险在天平两端摇晃。
就在这时,那团阴影的啜泣声陡然变得尖锐,如同指甲刮过玻璃。艾米尔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他仿佛听到了母亲在战火中最后的呼唤,看到了弟弟干瘦的小手……
“艾米尔!”
法希姆的低吼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艾米尔猛地清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向前迈出了几步,差点就踏入了那片拱门下的阴影区域。他惊出一身冷汗。
“不能留它!”法希姆眼神狠厉,迅速解下一颗土制手雷,“我吸引它注意,你找机会用这个扎进它的‘核心’!”他递给艾米尔一柄用摩托车减震器磨制的短矛,矛头泛着冷光。
艾米尔接过短矛,心脏狂跳。对付“织梦者”,必须破坏其能量核心,通常位于躯干中央,但那团蠕动的阴影里,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核心。
法希姆没有犹豫,猛地将一块碎石砸向拱门另一侧,同时自己向左边翻滚出去。
阴影的啜泣声戛然而止。那团东西仿佛被激怒,骤然膨胀,数条漆黑的、如同触手般的影子猛地射向法希姆的方向!
就是现在!
艾米尔屏住呼吸,从藏身处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将短矛投向那团阴影的中心!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选择那个点,只是一种强烈的直觉,仿佛脑海中的那根细丝被猛地扯动,指向了那里。
短矛破空,精准地没入阴影。
没有惨叫,没有喷溅的液体。那团阴影只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迅速萎缩、消散,最终只在地面上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痕迹,以及一颗鸽子蛋大小、不规则的多面体黑色晶体。
艾米尔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汗水湿透。
法希姆走过来,捡起那颗黑色晶体,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你小子……怎么知道那是核心?”他看向艾米尔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艾米尔张了张嘴,无法解释。难道要说自己“感觉”到的?
法希姆没有追问,只是把晶体塞进随身的口袋。“回去能换不少好东西。”他拍了拍艾米尔的肩膀,“走吧,天快黑了。”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继续寻找仓库时,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不是常见的破旧皮卡,而是三辆覆盖着尘土的黑色装甲越野车,车身上喷涂着一个鲜明的徽记——缠绕着火焰的齿轮。
“火种”部队。
车子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停下,扬起一片沙尘。车门打开,跳下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合体的银灰色作战服,脸上戴着遮住半张脸的战术目镜,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淡色的嘴唇。她肩膀上佩戴的徽章显示着她的军衔——中尉。
她的目光扫过法希姆和艾米尔,最后落在地面上那片焦黑的痕迹上。
“‘织梦者’是你们解决的?”她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带着电子合成的质感,听不出情绪。
法希姆下意识地将艾米尔挡在身后,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长官,我们只是运气好……”
女中尉没有理会他,她的视线越过法希姆,直接锁定在艾米尔身上。她取下战术目镜,露出一双锐利的、如同鹰隼般的浅灰色眼睛。
“你,”她看着艾米尔,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刚才使用了‘灵感’?”
艾米尔心头一震。“灵感”?那是什么?
女中尉没有等他回答,继续道:“未经登记和引导的灵感外放,是极其危险的行为。根据《超凡临时管理条例》,你需要跟我们回去接受评估和管控。”
法希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长官,他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两名士兵上前,一左一右站到了艾米尔身边,动作算不上粗暴,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艾米尔看着女中尉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睛,又看了看面露绝望的法希姆大叔,最后目光落在那片刚刚“织梦者”消失的空地上。脑海中那根细丝似乎又轻轻颤动了一下,这一次,他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规律的信号,如同心跳,从脚下这片大地的深处传来。
那不是“织梦者”的残留,而是别的……更古老、更庞大的东西。
他抬起头,迎上女中尉的目光,喉咙有些发干。
“评估……是什么意思?”
***
与此同时,喀布尔市中心,原政府大楼改造的“火种”驻地地下三层。
纳吉布·阿洪多夫上校看着隔离室内那个被高强度合金束缚在椅子上的男人。男人衣衫褴褛,眼神狂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的皮肤下不时有尖锐的骨刺凸起,又缓缓缩回。
“目标是在城西贫民窟发现的,初步判定为‘愤怒’倾向异变,已进入第二阶段,无法逆转。”旁边的技术员报告道。
纳吉布面无表情。一年前,他还是共和国卫队的一名高级军官,现在,他是这片混乱区域“秩序”的维持者之一。罗鸣……那个名字如同幽灵,萦绕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是他,以未知的方式,撬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让这个世界滑向了不可知的深渊。
“处理掉。”纳吉布的声音低沉而疲惫。
“是。”技术员在控制台上操作了一下。
隔离室内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伴随着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随即一切归于沉寂。
纳吉布转身离开监控屏幕,走到办公室的窗前。窗外,是笼罩在暮色与沙尘中的喀布尔,断壁残垣与零星灯火交织,如同一个垂死的巨人。他能感觉到,这片土地之下,潜藏着远比已知异变人更可怕的东西。而官方掌握的“火种”序列,在面对层出不穷、千奇百怪的异变时,也常常力不从心。
更不用说,那些隐藏在暗处、对“罗鸣”和他带来的“力量”抱有不同理解甚至崇拜的疯子们。
桌上的加密通讯器闪烁起红光。他按下接听键。
“上校,‘捕鸟蛛’小组在城东废墟发现高强度灵性残留,并带回一名疑似自然觉醒‘灵感’的未成年男性土着。”是莎拉中尉的报告。
纳吉布目光微凝。自然觉醒?在这种地方?
“带回来,严格审查。另外,加大对那片区域的监控力度,我不希望再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惊喜’。”
“明白。”
通讯切断。纳吉布揉了揉眉心。自然觉醒的灵感者……是偶然,还是某种征兆?这片古老土地的秘密,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深邃。
他拿起一份刚刚送来的情报摘要,标题触目惊心——《“神谕”组织在中亚地区活动加剧,疑与多处异常能量波动有关》。
“罗鸣……”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一枚苦涩的果实,“你究竟想做什么?”
***
喀布尔旧城,一间废弃的清真寺地下。
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几张蒙着阴影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和某种草药燃烧后的辛辣气味。
一个身披破旧长袍、胡须花白的老者盘坐在一块破旧的毯子上,他的眼睛浑浊不堪,仿佛覆盖着一层白翳。他低声吟诵着晦涩的音节,手指在面前一个盛满沙土的铜盆里缓缓划动。
沙土如同拥有生命般流动,逐渐勾勒出模糊的图案——扭曲的线条,闪烁的光点,以及一个被重重包围的、微弱却坚韧的光斑。
老者停下动作,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
“先知……”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刺青的壮汉低声询问,“‘眼睛’看到了什么?”
被称作先知的老者抬起头,用那双盲眼“望”向虚空。
“命运的纺锤……再次开始转动……”他的声音沙哑如同风刮过干枯的树枝,“‘钥匙’已经出现……在黄沙与鲜血之间……”
“那些政府的走狗,‘火种’们,他们似乎也察觉了。”另一个声音从角落的阴影里传来,那是一个穿着现代冲锋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女人,她把玩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刀刃上泛着幽蓝的光。
“他们惧怕改变,惧怕真正的‘觉醒’。”先知缓缓道,“他们以为掌控了‘火种’,就能掌控一切。殊不知,罗鸣大人赐予的,是席卷世界的风暴,无人可以阻挡。”
他的手指再次点向铜盆,指向那个被包围的微弱光斑。
“找到他……在‘火种’玷污他之前……他是听到‘大地心跳’的人……是打开‘门’的关键……”
带着刺青的壮汉和玩匕首的女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狂热与决绝。
“为了真正的进化。”
低沉的誓言,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回荡,渗入冰冷的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