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如影随形。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追逐，而是精神层面的污染与缠绕。无数破碎的意念、扭曲的记忆、狂乱的呓语，如同无形的触手，从废墟的每一个阴影角落伸出，试图钻入马尔科姆和凯特的脑海，将他们的理智拖入疯狂的泥沼。
马尔科姆感觉自己的头颅快要炸开，眼前不断闪过陌生的、充满痛苦与绝望的画面，耳畔是亿万生灵临死前的哀嚎与诅咒。他死死咬住牙关，凭借着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的钢铁意志，以及周身那黯淡却顽强的深蓝色光晕，强行守住意识核心的最后一片清明。但他胸口的伤口在这剧烈的精神冲击下再次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奔跑的脚步变得踉跄。
凯特的情况稍好，但显然也承受着巨大压力。她周身的“环境遮蔽”场在“回声”的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剧烈明灭，已几乎失去效用。她那双星璇之眸中，湛蓝的底色依旧稳定，但旋转的星璇速度明显加快，仿佛在全力运算、分析、抵御着这无孔不入的精神噪音。她一只手紧紧搀扶着马尔科姆，另一只手偶尔会在空中急速划过，每一次划动，都仿佛暂时“切断”了某几根最为尖锐、最具攻击性的“回声”触须，为两人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
“它在利用废墟本身的……情绪沉淀！”凯特的声音透过层层叠叠的“回声”，直接传入马尔科姆的意识，带着一种被干扰后的断续感，“负面情感……是它的……养料！必须……离开……这片区域！”
离开？谈何容易！“回声”似乎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团团围困在这片数据废墟的负二层。来时的路已经被更加浓稠的、仿佛具有实质的精神污染所阻塞。
“那边！”马尔科姆强忍着眩晕，凭借残存的方向感，指向一条被巨大管道遮挡的、似乎通往更深处维护通道的狭窄缝隙。那是唯一看起来尚未被“回声”完全淹没的路径。
没有犹豫，两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条缝隙。
缝隙极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凯特率先挤入，然后用力将马尔科姆也拉了进来。管道冰冷的金属紧贴着身体，带来一丝刺骨的凉意，反而稍微缓解了脑海中那灼烧般的混乱。
“回声”被暂时阻隔在外，但那无数重叠的低语和哭泣并未消失，而是如同拍打着堤岸的潮水，在缝隙入口处汹涌澎湃，试图找到新的突破口。
“这通道……通向哪里？”马尔科姆靠在潮湿的管壁上，剧烈喘息，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下颌滴落。
凯特闭目凝神，指尖轻轻触碰着管道内壁，似乎在感知着什么。“能量流向显示……通往一个……废弃的地下排水主干道。距离地表更近，能量环境相对……‘干净’。”
“干净”只是相对而言。但对于此刻的他们，已是难得的生机。
“走！”马尔科姆咬牙道。
通道内部黑暗、潮湿，充满了腐臭的气味。他们只能凭借凯特眼中那微弱的星璇光芒和模糊的能量感知，在错综复杂的管道网络中艰难前行。身后的“回声”并未放弃，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沿着管道紧追不舍，那令人发狂的低语始终萦绕在耳边，只是强度稍弱。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以及隐约的水流声。
他们挤出了管道尽头，落入一条宽阔但水流缓慢、散发着浓重恶臭的地下排水渠。渠壁由粗糙的混凝土砌成，顶部很高，隐约能看到远处出口透进的、属于外界夜晚的朦胧光晕。
“顺着水流方向。”凯特迅速判断道，搀扶着马尔科姆踏入齐膝深、冰冷粘稠的污水中。
排水渠如同这座城市被遗忘的血管，寂静而肮脏。只有他们涉水前行的哗啦声和远处“回声”不甘的余波在回荡。与废墟内部相比，这里的精神污染确实减弱了许多，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源自城市本身负面情绪的压抑感，依旧令人窒息。
沿着排水渠跋涉了似乎无比漫长的时间，前方的光亮逐渐变大。他们终于看到了出口——一个被锈蚀铁栅栏封住、但已有部分破损的渠口。栅栏外，是更加浓郁的夜色和杂乱堆放的工业垃圾。
凯特上前，手指拂过栅栏锈蚀最严重的连接处，金属悄无声息地软化、断裂。她推开一个可供人通过的缺口。
两人爬出排水渠，重新呼吸到虽然污染但相对“新鲜”的空气时，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们身处城市边缘一片荒芜的垃圾填埋场边缘，远处是连绵的垃圾山，近处是胡乱倾倒的废弃物，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暂时……安全了。”马尔科姆脱力般地坐倒在地，靠着一个破损的化学桶，脸色苍白如纸。伤口在之前的狂奔和精神冲击下，似乎又有崩裂的迹象。
凯特站在他身边，星璇之眸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暗流集市’的入口通常隐藏在类似区域的边界。我们需要找到特定的‘标记’。”
她再次闭上眼，周身散发出那种微弱的感知波动。这一次，马尔科姆能更清晰地感觉到，那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扫过周围的垃圾堆、废弃车辆、甚至空气本身，似乎在读取着某种无形的“信息”。
几分钟后，她睁开眼，指向垃圾场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半埋在地下的报废地铁车厢。
“那里。能量残留与‘锈蚀’协议接收到的坐标特征有百分之八十四点六的吻合度。入口应该就在车厢内部。”
两人互相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节锈迹斑斑的车厢。车厢门早已不翼而飞，内部更是破败不堪，座椅被拆毁，地面上满是污秽和碎玻璃。
凯特径直走到车厢尽头，那里原本是驾驶室的位置，现在只剩下空荡荡的金属框架和裸露的线缆。她伸出手，指尖在一面看起来毫无异常的、覆盖着厚厚油污的车厢内壁上轻轻敲击了几下，节奏奇特。
随着敲击，那面内壁突然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油污和锈迹褪去，显露出后面一个闪烁着幽暗紫色光芒的、由能量构成的复杂符文阵列。阵列中央，是一个手掌形状的凹槽。
“生物密钥验证。”凯特观察着符文阵列，“需要特定的生命频率或……能量签名。”
马尔科姆皱眉。“我们哪有……”
他话音未落，凯特已经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掌按入了那个凹槽之中。
没有光芒大作，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那幽暗的紫色符文阵列如同被注入了活力般，缓缓流动、重组，最终凝聚成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不断旋转的暗紫色光门。光门内部深邃无比，看不到对面的景象，只有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奇异香料和微弱能量波动的气息从中逸散出来。
“我的‘重构’能量场，符合了它的识别标准。”凯特收回手，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织网者’……果然在等我们。”
她率先迈步，踏入了那道光门，身影瞬间被暗紫色吞噬。
马尔科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与不安，紧随其后。
穿过光门的瞬间，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冰冷粘稠的水膜。短暂的失重和方向迷失感后，双脚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里不再是肮破败的垃圾场或废墟，而是一个……难以用言语准确描述的空间。它似乎存在于现实与虚幻的夹缝，广阔得望不到边际。头顶没有天空，只有一片不断流转、如同极光般的混沌色彩，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脚下是光滑如镜、却仿佛由能量构成的暗色地面，倒映着上方迷离的光晕。
无数奇形怪状的“摊位”或“据点”散布在这片空间之中。有的由漂浮的水晶构成，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有的则是用扭曲的金属和生物甲壳搭建，透着野蛮与混乱；甚至还有的干脆就是一团不断变化的能量漩涡，内部陈列着无法理解的“商品”。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奇异的气息，低沉的交谈声、古怪的笑声、以及某种仿佛来自远古的低语混杂在一起。来往的“人”更是形态各异，有的与常人无异，只是眼神锐利或带着隐藏的力量；有的则明显呈现出异变特征，肢体扭曲或周身环绕着能量场；更有甚者，完全就是非人的形态，如同来自其他维度的访客。
这里就是“暗流集市”。一个游走在世界规则边缘，汇聚了无数秘密、力量与危险的地方。
凯特站在马尔科姆身边，星璇之眸平静地扫视着这片光怪陆离的景象，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跟着我。”她低声说，然后迈步向着集市深处走去。她的步伐依旧稳定，在这片混乱之地，她那份超然的平静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又或者说……恰到好处。
马尔科姆紧跟在她身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或好奇、或贪婪、或充满恶意的目光从各个方向投来，落在他们这两个明显是“新人”且状态不佳的不速之客身上。
凯特似乎对路线有着明确的目标，她绕过几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摊位，避开几处能量异常狂暴的区域，最终在一个看起来极其不起眼的“摊位”前停下。
这个摊位没有实体结构，只有一片不断扭曲、如同老旧电视雪花般的灰色能量屏障立在空地上。屏障前，放着一张古朴的木制小几，几上摆着一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样式古老的油灯。
凯特走到小几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雪花屏障。
片刻之后，雪花屏障的扭曲逐渐平息，显现出一个模糊的、仿佛由无数纤细光丝编织而成的人形轮廓。轮廓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大致的人形，它“坐”在屏障后面，同样“看”着凯特和马尔科姆。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无数年未曾开口的声音，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
“弦月……与蓝钢。你们比预计的……来得要快。也……更狼狈。”
是“织网者”。
凯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我们收到了你的信息。‘回声’在追踪我们。”
“回声……”“织网者”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那是‘噪音’的爪牙，徘徊在秩序与混乱边缘的可怜虫。它们被‘弦月’你身上那过于……明亮的‘秩序’之光所吸引。”
它那光丝构成的手臂（如果那可以称为手臂）轻轻挥动了一下。“不必担心。在这里，‘噪音’还不敢太过放肆。毕竟，这里是‘信息’流动之地，而非它们肆意妄为的巢穴。”
它的“目光”转向马尔科姆，在他染血的胸口停留了一瞬。“蓝钢……受损严重。但意志依旧坚韧。很好。”
“我们需要帮助。”马尔科姆开门见山，声音因虚弱而低沉，“情报，安全的藏身处，治疗。”
“织网者”发出一阵类似风吹过空洞般的轻笑。“帮助……自然可以。但在‘暗流集市’，一切皆有代价。尤其是……关乎‘罗鸣’与‘种子’的信息。”
它那光丝构成的手指（如果那可以称为手指）轻轻敲击着虚无的桌面。
“告诉我，弦月，”它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凯特身上，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在你进行‘重构’之时……你‘看’到了什么？关于‘罗鸣’……关于那编织世界的‘无形之手’……”
凯特与那无形的“目光”对视着，星璇之眸中光芒流转。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她那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出了让马尔科姆和“织网者”都为之动容的话语：
“我看到了……弦线的源头。也看到了……执弦之手上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