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骸号”庞大的舰船身躯在低沉悠长的号角声中,缓缓靠上了威灵顿港的深水码头。近一个月的漫长航程,巨大的舰队载着众多移民与物资,终于抵达终点。
铅灰色的海雾尚未完全散去,黏腻地附着在冰冷的船体、湿漉漉的栈桥,以及码头上每一张翘首以盼的脸上。
海风带着初春的寒意和浓重的咸腥味,却吹不散码头上沸腾的人声。
“是总督大人!总督大人的旗舰!”
“总督大人回来了!”
“回来了!都回来了!”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沸腾的海浪,在码头上涌动。穿着皮袄的原住民、身穿北明制式军服的士兵、还有那些刚刚下船、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疲惫与茫然的移民家属……
此刻,他们的目光都热切地聚焦在那艘缓缓停靠的巨舰。无数的手臂在挥舞,破旧的帽子被抛向半空,发自肺腑的欢呼声浪汇聚成一股撼动人心的洪流,甚至盖过了蒸汽吊臂粗重的喘息和海浪拍岸的轰鸣。
炎思衡一身笔挺的深蓝呢绒游骑兵将官常服,肩章上的将星在暗淡的阳光下依旧醒目。他站在舰桥边缘,右肩胛骨那道未愈的伤口在湿冷的海风刺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然而,这痛楚远不及他此刻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沉重、压力,以及被这片土地热烈拥抱的暖意。
他看到了码头上列队肃立的熟悉面孔。
荀文若站在迎接人群的最前方,身形依旧挺拔。他清俊的脸上带着主政操劳留下的淡淡疲惫,但戴着镜框的双眼却明亮如昔。
在他身后半步,是董休昭——这位主管情报的副手,全身裹在一件深灰色斗篷里,大半张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仿佛码头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壁。
董休昭身旁陈长文,现在则显得干练许多,一身利落的穿搭,正指挥着几队士兵和官员,有条不紊地引导着从其他运输船上涌下的人流,手势干脆,指令清晰,显示出极强的实务能力。
张文远、张儁乂、高孝伏三位心腹将领则披着笔挺的军装,好像三柄出鞘的利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维持着必要的警戒,他们身后是肃立如林的游骑兵第一师精锐。
“思衡!”荀文若的声音穿透喧嚣,带着由衷的喜悦,他率先躬身行礼。
“恭迎总督大人凯旋!”张文远浑厚的嗓音紧随其后,张儁乂、高孝伏和身后的士兵齐刷刷地行了一个军礼,甲胄碰撞声清脆响亮。
炎思衡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们,也扫过码头上那些欢呼的原住民和神情各异的新移民。
他看到了原住民眼中真挚的喜悦与信赖,那是他抚民安境、扫除圣洛邦联苛政后赢得的民心。也看到了新移民脸上的茫然与不安,那是背井离乡、前途未卜的彷徨。三万张面孔,三万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在他肩上,沉甸甸的。
“文若,辛苦了。”炎思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荀文若耳中。这简单一句话,蕴含着对荀文若的感激,两人的发小之情不言而喻。
荀文若直起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侧身让开道路:“分内之事。法先生、沮先生、田先生,请!”
欢迎的晚宴盛大而短暂。威灵顿临时总督府的大厅里灯火通明,食物丰盛,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纯粹的喜庆,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和亟待梳理的千头万绪。觥筹交错间,新旧人员的目光无声交汇,有审视,有期待,也有隐隐的角力。
晚宴过后,灯火通明的议事厅内,巨大的北岛沙盘占据了中央位置。檀木长桌两侧,济济一堂。
炎思衡端坐主位,左侧是荀文若、董休昭、陈长文、张文远、张儁乂、高孝伏这些“老臣”;右侧则是法孝直、沮广平、田元浩这三位“新人”。
“开始吧。”炎思衡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目光首先投向荀文若,“文若,你先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北岛的事,你费心了。”
荀文若站起身,姿态从容。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走到沙盘旁,拿起一根细长的指挥棒,点在威灵顿的位置上。他的声音平稳清晰,流淌在寂静的议事厅内。
“总督离岛期间,岛上政务,以‘安民、恢复、备防’六字为纲。”指挥棒在沙盘上移动,精确地点过几个重要节点,“第一是战后重建。圣洛邦联残余势力、虽然已经肃清,但战火创伤还在。威灵顿港受损炮台十二座,现已修复九座,剩余三座的防潮密封层正在加固,月底前可全部验收为‘优’。岛内战后被焚毁的民房、工坊,已基本重建完成,流民基本安置。威灵顿到帕默斯顿的铁路线,因战事中断的五十公里路段,已经修建完毕。”
他顿了顿,指挥棒指向沙盘上代表农田的区域:“第二是春耕农事。特恩兰特旧制土地分配混乱,豪强隐匿了众多良田。我已主持重新丈量北岛田地,按北明新制,编户齐民。今春播种的面积,较去年特恩兰特公国统治时期,增加了四成。引水渠三期工程提前半月完工,新垦‘青禾区’万亩良田已悉数播种。”他抬眼,目光扫过在座的其他人,最后落在炎思衡脸上,“目前粮库储粮,可支撑现有岛民及新迁入的三万移民,度过今冬明春。如果开源节流,还可以支撑更久。”
数字精准,条理分明,每一项成果背后都是海量的协调、计算与铁腕推行。法孝直捻着稀疏的胡须,眼中锐利的审视渐渐化为一丝难以掩饰的赞赏,他侧头对身旁的沮广平低语,声音虽轻,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清:“提纲挈领,举重若轻。荀文若之才,确如帝都内众人所言,有‘王佐’之风啊。”
沮广平默默点头,手中油亮的算盘串珠发出细微的“嗒”声,仿佛在计算着荀文若口中那些庞大数字背后的艰辛。
“第三,”荀文若的指挥棒移向沙盘边缘标注的军营符号,“军心安抚与新兵整训。依照总督大人临行前定下的方略,对皇家游骑兵第一师的将士家眷,已提前造册登记,并已经开辟出临时营地进行安置。同时,利用农闲及工坊轮休间隙,征募岛内青壮,组成预备队,由张文远、张儁乂和高孝伏三人分区域督导操演。截止昨天,登记在册、接受过基础队列及兵器操练的岛内青壮,有近两万人。”他看向张文远,“文远。”
张文远应声站起,声音洪亮如钟:“禀大人!末将负责总体督导北岛的预备队。预备队虽不是正规军,但操练从不敢懈怠。每天利用农闲及工坊轮休间隙进行辰时操演,主要以冷兵器即弓弩、长矛等为主,同时操练基础阵型,都有所成。同时,第一旅目前驻守奥特兰,日夜巡防,工坊、仓库、码头要冲,都设哨卡,布防图在此,请大人过目!”他双手呈上一卷厚厚的羊皮卷,上面已经勾勒出严密的防御体系。
法孝直的目光在张文远身上停留片刻,又瞥了一眼沙盘上奥特兰区严密的防御标识,微微颔首。练兵之能,统御之力,此将可当大任。
荀文若微微颔首,示意张文远落座,目光转向角落阴影里的董休昭:“休昭,你那边。”
董休昭如同幽灵般无声站起,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开口,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
“情报网已覆盖北岛全部主要城镇、南岛地区及杜伊夫根部分靠近北岛的区域,并逐渐向杜伊夫根渗透。岛内,原特恩兰特的低级官员、地方豪强等动向都在掌握之中。三天,奥特兰‘铁砧商会’会长和他在帝国‘远房表亲’密会于霍克镇‘老橡树’酒馆后巷,意图通过南岛走私渠道,将一批精炼矿石运往帝国。涉事七人,昨晚已由宪兵队秘密逮捕,矿石截获,计一千三百斤。相关线报及口供在此。”他从斗篷内取出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纸卷,轻轻放在桌上。
他顿了顿,兜帽的阴影似乎转向南岛方向:“南岛方面。伪总督府残余势力活动加剧,与帝国东海舰队第三分舰队联络频繁。帝国方面,新式‘怒涛级’铁甲舰首舰‘定海号’,已于上月廿八日于瑞昌船坞下水试航。另,”他的声音陡然更冷,“都察院密报,三日前帝都西山猎苑刺杀事件,现场遗留的‘圣洛皇家卫队’制式劲弩,经查,其锻造批次所用精铁,产自帝国宛州官营铁厂,于帝国历光启七年,即去年秋,秘密售予二皇子…刘文府上管事付俊。”
法孝直眯起了眼睛,锐利的目光第一次完全投向董休昭,那斗篷下的阴影仿佛藏着北岛最幽深的寒潭。这个人不愧是董初宰的儿子,和他父亲的性格真有几分相似,冷酷如刀,精准如尺,是柄淬毒的好匕首。
董休昭仿佛没感受到任何目光,汇报完毕,便重新坐回阴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陈长文随即起身,他的汇报如同其人,简洁务实,直奔民生痛点:“移民临时安置点已设于威灵顿的西郊,可容纳两万人,但是条件简陋,一旦春去夏至,疫病风险高。当务之急,需要按户籍名册特长速速分流,我建议:精壮劳力优先投入北岛的各项重建工作;有耕作经验的,按户分配到各地新垦土地;工匠按照特长,分派至奥特兰、哈密尔顿各处的工坊。同时,需要的大量木料、石料、矿石、药材等物资,清单在这。”他将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推到桌子中央,“虽然北岛粮草不缺,但其他物资缺口巨大,转运刻不容缓。半月之内,如果无法解决这三万人的工作,一旦缺衣少粮,恐生民变。”
沮广平立刻拿起那份清单,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显然已在计算这如山物资所需的庞大钱粮调度。
等陈长文坐下,炎思衡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众人。
荀文若的统筹全局、张文远的治军有方、董休昭的冷酷精准、陈长文的务实干练,以及三位新到老臣眼中流露出的认可与凝重,都汇聚在他身上。
“诸位,”炎思衡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北岛新立,百废待兴。承蒙陛下信任,文若及诸位同僚戮力同心,根基已初步奠定。但是前路艰险,还需众志成城。”他目光转向荀文若,“文若。”
荀文若起身,肃然拱手。
“即日起,任命荀文若为北岛督牧,协助我总揽全岛政事!”炎思衡的声音在议事厅内回荡。
“董休昭,为副督牧,主管全岛情报侦缉、对内肃奸、对外刺探!并主管宪兵队!”
董休昭在阴影中微微颔首。
“陈长文,为督丞,主管全岛民生、户籍、农桑、工造、营建等各项事宜!”
陈长文沉声应诺:“遵命!”
炎思衡的目光移向右侧:“广平先生。”
沮广平,起身拱手。
“任命沮广平为督户,主管全岛财政、赋税、钱粮度支、仓储转运!”
“孝直先生!”炎思衡看向那位眼神锐利的老者。
法孝直站起身。
“任命法孝直为游骑兵第一师参谋长,兼任总督府督卫,主管全岛防务、军略筹划、守备队及预备队调度!”
“元浩先生!”
田元浩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起身。
“任命田元浩为游骑兵第一师副参谋长,协助参谋长处理军务,并主管全岛后勤辎重、军械营造、工坊运作!”
“皇家游骑兵第一师,建制不变。张文远,第一旅总旗,仍旧驻防奥特兰区,首要职责,确保工业命脉无虞!”
“末将领命!”张文远声如洪钟。
“张儁乂,第二旅总旗,驻防威灵顿区,兼顾南岛方向,务必使其成为我北岛可靠之屏障!”
“遵令!”张儁乂肃然应道。
“高孝伏,第三旅总旗,负责驻防总督直辖区,拱卫首府中枢,不容有失!”
“末将誓死守卫!”高孝伏抱拳。
“另外,抽调训练良好的预备队六千人,组建北岛守备队,整编为北岛警视署,划归督牧府直辖,由荀督牧统一调度,分驻其余各区,维持地方治安!”
“同时设立游骑兵第一师预备队,计划人数也为六千。士兵也从原先的预备队中抽调,由法参谋长全权负责编练、指挥,务必使其成为我北岛可靠之后备劲旅!”
一道道任命,清晰有力,如同铁锤敲定基石,将北岛军政的骨架彻底搭建起来。权力的架构在烛光下凝固成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沉甸甸的责任。
“好!”炎思衡深吸一口气,右拳重重砸在铺展着北岛全图的桌面上,震得烛火一阵摇曳,“骨架已成,血肉当丰!现在开始总督府成立后的第一项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