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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117年1月的寒风,带着帝国腹地特有的、混合着尘烟与宫阙檀香的冷意,席卷过长安京的朱雀大街。昔日繁华的御道,此刻被一种肃杀而亢奋的喧嚣所取代。巨大的征兵告示贴在斑驳的宫墙根下,朱砂书写的“犁庭扫穴,荡平大金”八个大字在寒风中异常刺目,墨迹淋漓,仿佛还带着皇帝陛下咳在帕子上的血腥气。

告示前人头攒动,有穿着粗布短袄的市井少年,满脸涨红地挤在募兵官桌前,按着指印,眼中闪烁着对功勋和摆脱贫贱的渴望;也有穿着旧军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沉默地打量着告示,眼神复杂,浑浊的眼底藏着对铁与血的记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帝国师团的士兵身着漆黑的铠甲,手持长戟,在人群边缘维持着秩序,冰冷的甲叶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幽光。

街角的老铁匠铺,“赵记蹄铁”的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铺子里炉火正旺,映红了赵大锤沟壑纵横的脸。他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淌下,汇聚在腰间那条油腻的皮裙上。沉重的铁锤每一次落下,都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铛!铛!”声,火星四溅,将烧红的铁料砸成一块块弧度完美的蹄铁。铺子门口的空地上,已经整齐地码放了几十副打好的成品。

“爹,歇口气,喝口热汤!”儿子赵栓柱端着一碗飘着油星的羊杂汤进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您瞧见没?长安京城外的大校场!大元帅的中央军!还有墨麒麟的大旗!黑压压望不到边!听说这次——咱们的大元帅方先觉要亲自挂帅,不日就要誓师出征了!打大金那帮狼崽子!”

赵大锤放下锤子,接过粗瓷大碗,滚烫的汤水也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他没看儿子兴奋的脸,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刚打好的、尚有余温的蹄铁边缘,目光却投向铺子外喧闹的街市,投向皇城那巍峨却显得有些压抑的轮廓。

“打仗……又要死人了。”他灌了一大口汤,声音嘶哑,带着长安京底层百姓特有的、看透世事的沧桑。“这蹄铁,钉在咱大元帅麾下最精锐的‘墨麒麟’士兵们的战马蹄上,踩过去的地方,是鞑靼的草场,还是咱家儿郎的尸骨?”他重重叹了口气,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浑浊的眼。“栓柱,把打好的蹄铁,给兵部军械司的刘主事送去。记着,收钱,一分不能少,一分也别多要。”

“哎!我这就去!”赵栓柱响亮地应着,麻利地抱起沉重的铁捆。年轻人对战争的想象总是带着一层英雄主义的光晕,他脚步轻快地汇入街上的人流,仿佛自己抱着的不是冰冷的蹄铁,而是通往功勋的阶梯。

赵大锤看着儿子消失在人潮中,默默坐回炉前,拉起风箱。呼哧——呼哧——沉重的声音在铁匠铺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像一声声压抑的喘息。铺子外,长安京的喧嚣更甚:征兵的号子、军马嘶鸣、辎重车轮碾过青石板的隆隆声、小贩叫卖干粮和护身符的吆喝……这座千年帝国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搏动着,将战争的血脉泵向遥远的北方边陲。炉火映照着他沉默而忧虑的脸庞,那风箱声,仿佛是帝国庞大战争机器启动时,最底层、最不起眼却又不可或缺的一个音符。

……

千里之外,鞑靼草原深处的“月牙湖”畔,风雪更大。牧民巴图尔裹紧了身上破旧的羊皮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跋涉。他身后,瘦骨嶙峋的几头羊发出有气无力的咩叫。湖面早已封冻,冰层厚实,但冰层下刚冒头的草芽,却被无数沉重的马蹄无情地碾碎,混杂着黑色的泥土和碎冰,一片狼藉。

岸边,一队队身着厚重狼裘、腰挎弯刀的大金黑旗军骑兵正在集结。他们沉默得像草原上的石头,只有战马偶尔打响鼻喷出的白气,以及皮甲摩擦的窸窣声。空气中弥漫着马奶酒的酸味、皮革的腥膻,还有一股冰冷的、铁锈般的杀伐之气。

巴图尔被两个持刀的骑兵粗暴地拦住。其中一个用生硬的鞑靼语呵斥:“老头!滚远点!这里是军机重地!”

巴图尔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麻木和一丝深藏的怨毒。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羊群,用同样生硬的通用语哀求:“军爷……行行好……给点草料……羊快饿死了……家里娃还等着奶……”

骑兵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粮食草料都征用了!我们的皇帝陛下要打仗!懂不懂?滚回你的帐篷去!再啰嗦,把你当探子抓起来!”说着,一脚踢翻了巴图尔放在雪地上的破皮囊,里面仅有的几块干奶酪滚了出来。

巴图尔没再说话,默默地俯身去捡。另一个骑兵似乎动了点恻隐,从马鞍旁解下一小袋黑乎乎的、掺杂着麸皮的杂粮,丢在他脚边:“拿着,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巴图尔捡起粮袋,没看那两个骑兵,只是对着被铁蹄践踏得不成样子的湖畔草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用古老的鞑靼语喃喃诅咒:“长生天会惩罚你们的……赫舍觉罗的豺狼……你们的弯刀会折断在帝国的铁壁上……你们的血,会染红苏赫巴尔斯的雪……”

他佝偻着背,牵着那几头同样绝望的羊,蹒跚地消失在漫天风雪中。身后,大金黑旗军的战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狰狞的狼头图腾,在雪幕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扑噬而出。

……

与帝国西北的肃杀、大金草原的酷寒截然不同,北明的帝都,此刻正沉浸在一场前所未有的、烈火烹油般的繁华喧嚣之中。

圣洛邦联彻底覆灭的捷报早已传遍大街小巷,巨大的喜悦和膨胀的帝国雄心,驱使着整个帝都陷入狂欢的漩涡。朱雀大街两旁,彩绸招展,新糊的灯笼映得夜空泛红。资源后勤署的匠人们正连夜搭建巨大的凯旋门骨架,礼部的官员则带着小吏,挨家挨户传达着即将举行浩大庆功宴的旨意,要求各家张灯结彩,以彰天朝威仪。

码头区更是人声鼎沸,如同被捅开的巨型蚁穴。一艘艘来自海外特辖区、吃水极深的大货船正缓缓靠岸。巨大的吊臂吱呀作响,卸下的不再是往日的香料丝绸,而是堆积如山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矿石——煤、铁、铜、秘银,甚至还有少量稀有的魔晶原矿。这些都是从新征服的圣洛地区,尤其是萨伏伊、安纳托利亚和马格里布掠夺而来的“战利品”。

“嘿!老张头,看见没?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全是上好的寒铁!以前得花大价钱从罗斯佬和大金的蛮子手里买,还得看他们脸色!现在?全他妈是咱们的了!”一个码头工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煤灰,指着刚卸下的一批矿石,兴奋地对旁边监工的资源后勤署小吏喊道。

那小吏捧着厚厚的清单簿子,也是红光满面:“何止寒铁!后面那几船,全是铜!还有秘银!听说资源后勤署和军部的大人们嘴都笑歪了!有了这些,咱们的火炮能造得更多,打得更远!再也不用受制于人了!”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听说宫里传出的消息,这次庆功宴,陛下龙颜大悦,要大封功臣!连远在北岛的那位咱们最年轻的将军,都要召回来授勋呢!”

“最年轻的将军?炎思衡少将军?晋国公府的少国公!”工头瞪大了眼,随即露出敬畏的神色,“那可是位真煞星!在圣洛那边杀得人头滚滚……不过,对咱们这些当兵的,对北岛那些苦哈哈,倒是真好。听说他治下,税都比别处轻,还修路开矿,让原住民也有活路……”

“嘘!慎言!”小吏连忙打断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上面的事,少议论!赶紧干活!耽误了庆功宴的物资入库,你我都吃罪不起!”

工人们吆喝着号子,挥汗如雨地搬运着沉重的矿石。金属碰撞的铿锵声、蒸汽吊臂的嘶鸣、监工的呵斥、商贾的讨价还价,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物质欲望的声浪,在帝都的夜空下翻滚。这是胜利者的盛宴,是用鲜血和征服换来的、令人目眩神迷的财富与荣光。

……

北明的极东,风暴海边缘的北岛首府威灵顿。这里的空气带着咸腥的海风,虽也因帝都传来的命令而忙碌,气氛却截然不同。

原先特恩兰特的大公府,现在的临时总督府邸书房内,炎思衡皱着眉头,像面对一件极其棘手的军情,盯着桌上那套华丽得刺眼的公爵礼服和一堆繁复的授勋仪程文书。金线刺绣的锦缎礼服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旁边还放着象征北明皇帝恩赐的晋国公世袭爵位玉圭和绶带。这些东西,在他看来,远不如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和腰间的佩刀来得实在。

“授勋……庆功宴……”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世家出身的教养让他明白这是无法推脱的荣耀和程序,但十五岁就进入伏龙芝军校,随后在吴郡前线血火中淬炼,又在北岛这远离中枢之地独当一面的经历,早已将那些浮华的虚礼从他骨子里剥离出去。他对帝都那些觥筹交错、言不由衷的宴会,本能地感到一种疏离和……嗤之以鼻。

“大人,”荀文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帝都来的礼官又在催问了,问您对礼服款式还有无意见,仪程是否需要再讲解……”

“告诉他,没意见,按规矩办。”炎思衡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另外,安排下去,我走之前,要再去一趟新开垦的‘青禾’垦殖区,看看引水渠修得如何了。还有,威灵顿附近的岸防炮台,防潮层必须在我回来前完工验收。”

“是!”荀文若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才是他认识的炎思衡,比起帝都的华服盛宴,他更关心田里的水渠和守卫家园的炮台。

走出总督府,凛冽的海风让炎思衡精神一振。他没有骑马,信步走在威灵顿的街道上。虽已入夜,港口区依旧灯火通明,渔船归港,商船卸货,秩序井然。路过一家亮着温暖灯火的小酒馆,里面传出不算动听却充满生气的原住民歌谣(特恩兰特当地特有的曲调)。

酒馆老板,一个脸上刺着部落图腾的中年汉子,正费力地搬着一大桶麦酒,看到炎思衡,愣了一下,随即放下酒桶,右手抚胸,行了一个特恩兰特人表示敬意的礼节,黝黑的脸上露出真诚而朴实的笑容。

“将军,夜安!”他用带着口音的通用语问候。

炎思衡停下脚步,点了点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老塔克,生意还好?”

“托将军的福!好!比在老家好!”塔克用力点头,指了指酒馆里喧闹的客人,“大伙儿都说,有将军在,踏实!听说您要去帝都领大赏?”他的语气里带着由衷的高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嗯,去去就回。”炎思衡简单回答,目光扫过酒馆里那些肤色各异、却同样带着满足神情的面孔——有北明本土移民,也有像塔克这样的特恩兰特原住民。他治下的北岛,虽远谈不上富庶,却少有苛政,税赋合理,律法相对公正,给了这些背井离乡或曾被征服的人们一条活路,一份安稳。这种认可,比帝都任何一枚勋章都更让他觉得沉重而有价值。

他继续前行,走向城外黑黢黢的垦殖区方向。海风吹动他未着锦袍的军大衣下摆,背影挺拔如崖边孤松。帝都的华彩乐章已然奏响,但他心之所系,依旧是这片他守护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只是,帝都的漩涡和大陆腹地正在酝酿的惊雷,注定要将这位年轻的将军,卷入更汹涌的时代洪流之中。他摩挲了一下左肩旧伤处隐隐传来的、如同预警般的阴痛,步伐沉稳地没入了夜色。

帝都的华灯、塞北的烽烟、草原的风雪、北岛的涛声……新历117年的初春,看似平静的过渡之下,铁与火的车轮,正沿着各自既定的轨道,轰然碾向未知的深渊与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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