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沼深处,一点点艰难地上浮。
痛楚是存在的第一个信号,从四肢百骸尖锐地传来,尤其是肩胛处那道几乎致命的刀伤和体内纠缠的阴寒掌力,仍在不断试图吞噬他的生机。但奇怪的是,一股温和而强大的暖流,正稳稳地护在他的心脉周围,如同最坚固的堤坝,将那些肆虐的破坏力隔绝在外。
是……谁?
苏昌河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的警惕心瞬间绷紧。他强迫自己维持着昏迷时的呼吸频率,眼睫掀起一条几不可察的细缝,暗中观察。
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暗河某个秘密据点的昏暗屋顶,也不是仇家地牢的阴森石壁。而是一个……破旧但还算干净的房间。身下是硬板床,铺着粗糙但干燥的被褥。
视线微转,然后,他彻底怔住了。
床边的地上,随意地坐着一个少年。
一头如火般的红色短发,在从破旧窗棂透进的稀疏天光下,依旧耀眼得灼人。少年穿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样式古怪却利落的衣服,正背对着他,低着头,嘴里似乎还在小声地嘀嘀咕咕着什么。
“……这药怎么这么难闻?黑乎乎的,能管用吗?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哎,这绷带怎么缠来着?上次教官教的是不是先绕三圈再打结?……”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活力,即使是抱怨和困惑,也透着一股阳光的味道。这与苏昌河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的任何声音都不同——没有阴谋算计的低沉,没有卑躬屈膝的谄媚,没有冷酷无情的肃杀,更没有……绝望死寂的沉默。
就在这时,那红发少年似乎终于跟手里的绷带搏斗出了结果,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然后转过身来。
四目,毫无预兆地相对。
苏昌河甚至来不及闭上那双伪装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璀璨的金色瞳仁,像是将最纯粹的阳光熔炼了进去,干净、透亮,不掺一丝杂质。此刻,那双眼眸因为惊讶微微睁大,随即,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纯粹而热烈的笑意,瞬间点亮了少年整个俊逸张扬的脸庞。
“哇!你醒啦!”火麟飞惊喜地叫出声,立刻凑近了些,几乎整张脸都快要贴到苏昌河面前,毫无陌生人之间该有的距离感,“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好久,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救不活你呢!”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夏日骤雨般噼里啪啦砸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点点“快夸我厉害”的期待。
太近了。
苏昌河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卷翘的睫毛,感受到对方呼吸间带来的、与他周身血腥阴冷截然不同的蓬勃热气。从未有人敢离暗河的大家长如此之近,近到能轻易取他性命。
他本该警惕,本该立刻出手制服这个来历不明、行为诡异的人。
可是……
身体却违背了数十年生死搏杀训练出的本能,僵硬地躺在那里。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重重地跳了一下,又一下,急促得有些发疼。一股陌生的热意,悄无声息地爬上耳根。
他闻不到对方身上有任何杀气、阴谋或者药物的味道,只有一种……像是被阳光暴晒过的青草般,干净纯粹的气息。
“你……”苏昌河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哑得厉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哎呀,你先别说话!”火麟飞立刻打断他,动作麻利地跳起来,跑到旁边一张歪腿的木桌上,倒了一碗清水,又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头,“来,慢慢喝点水。你失血过多,肯定渴坏了。”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毛手毛脚,碗边差点磕到苏昌河的牙齿。但那托在他颈后的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力量,和透过皮肤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苏昌河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碗里的清水。微凉的水流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丝久旱逢甘霖的慰藉。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上移开。
少年专注地看着他喝水,金色的眼睛里写着明显的“快表扬我”几个大字,嘴角上扬,带着点小得意,又有点担心水会不会太凉或太急的紧张。这种纯粹直白的情感表达,对苏昌河来说,陌生得如同天书。
他见过太多眼神——恐惧的、憎恶的、贪婪的、虚伪的、死寂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是把所有情绪都坦诚地铺开,阳光照耀下,连最细微的阴影都无处遁形。
“咳……”一碗水喝完,苏昌河轻轻咳了一声,火麟飞立刻紧张地放下碗,轻轻拍他的背。
“慢点慢点!怎么样?好点没?”他的担忧毫不作伪。
苏昌河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股诡异的悸动,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几分冷静,尽管嗓音依旧沙哑:“……是你救了我?”
“对啊!”火麟飞一拍大腿,盘腿在床边的地上坐好,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起来,“我跟你说,你可真是命大!我正好……呃,路过那条巷子,就看到你躺在那儿,浑身是血,吓我一跳!我看你长得挺帅,不像坏人……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看你还有气,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就把你背到这儿来了!”
他省略了自己是“从天而降”的细节,毕竟穿越这种事,听起来比浑身是血躺在巷子里更离谱。
“这里是我临时找的一个废弃屋子,看起来以前是住人的,虽然破了点,但好歹能遮风挡雨。你放心,我检查过了,暂时安全!”火麟飞补充道,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可靠模样,虽然他那头不羁的红发和跳脱的眼神,实在很难让人和“可靠”联系起来。
苏昌河沉默地听着。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眼前的情报:陌生的环境,古怪的救命恩人,看似毫无心机的言辞……是伪装吗?若是伪装,那也太过高明。若不是伪装……
他的目光落在火麟飞随意放在膝盖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细微的薄茧,那是常年练习某种兵器留下的,但绝非他熟悉的任何一种。少年的气息浑厚而奇特,与他输入自己体内的那股温暖力量同源,深不可测。
这个人,很强。但似乎……毫无敌意。
“多谢。”苏昌河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低声道谢。这是必要的礼节,无论对方有何目的。
“哎呀,不用谢不用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火麟飞的座右铭!”少年——火麟飞,笑得更加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阳光得几乎有些刺眼,“对了,我叫火麟飞!你叫什么名字?”
“……苏昌河。”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名。在不确定对方底细的情况下,用一个假名或许更安全,但不知为何,对着这双眼睛,他不想撒谎。
“苏昌河?好名字!”火麟飞从善如流地称赞,尽管他可能根本没品出这名字哪里好,“苏昌河,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稍微帮你处理了下外伤,但内伤好像挺麻烦的,我试着用我的……呃,独门方法帮你稳住了心脉,但具体的我不太懂。”
他说着,又皱起了眉头,显得有些苦恼:“你们这儿的药我也不认识,就去医馆偷偷……啊不是,是借了点他们最好的金疮药和治内伤的药丸,也不知道对不对症。”
苏昌河这才注意到,床边还放着几个粗糙的小瓷瓶,以及一堆被剪得乱七八糟、但好歹是干净的白布条(看来刚才他是在和绷带搏斗)。一股浓郁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其中几种,确实是上好的伤药。
他去医馆“借”药?以他这身打扮和行事风格……
一个荒谬的念头浮现在苏昌河脑海:这个叫火麟飞的少年,可能真的只是个误入此地的……热心肠的傻瓜。一个实力高强,却不通世事,甚至可能……不太聪明的傻瓜。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他放松警惕,反而让心头那股异样的情绪更加汹涌。
为什么救他?有什么图谋?暗河大家长的身份暴露了?还是……仅仅是因为,“看到了,就不能见死不救”?
后一个理由,在苏昌河的世界里,天真得可笑,近乎愚蠢。可偏偏从这个少年口中说出来,却又带着一种奇怪的、让人忍不住想去相信的真诚。
“药……没错。多谢。”苏昌河低声道,目光再次落在火麟飞脸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他想仔细看看,这阳光般的笑容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火麟飞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还是我太帅,你看呆了?”
苏昌河:“……” 他默默移开了视线。果然,还是个自恋的傻瓜。
然而,耳根的热意,似乎有蔓延到脸颊的趋势。胸腔里那颗习惯了冰冷和算计的心脏,依旧在不规律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陌生的、酥麻的痒意,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尖端轻轻搔刮。
他杀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人死。生命在他眼中,有时重如泰山,牵扯着整个暗河的兴衰;有时又轻如鸿毛,只是一笔交易,一次任务。他早已习惯了在阴谋和鲜血中行走,心肠被锤炼得冷硬如铁。
可是,在这个破旧的、弥漫着药味和阳光味道的废弃屋子里,在这个红发少年毫无心机的笑容和絮絮叨叨的关切中,那坚冰筑起的心防,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种他以为早已随着圣火村一起埋葬的情感,如同顽强的藤蔓,从裂缝中悄然探出头来。
是……心动吗?
苏昌河不敢确定。这感觉太陌生,太危险,甚至比他所中的掌力更让他感到失控。
他需要冷静,需要弄清楚这个火麟飞的真正来历和目的。
可是,当火麟飞因为担心他躺着不舒服,试图笨手笨脚地帮他调整垫在脑后的破枕头,整个人几乎半趴在他身上,那头柔软的红发蹭过他下巴时,苏昌河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又崩断了一根。
“你……别动。”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再让这家伙靠近,他不敢保证自己会因为伤势过重而昏过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啊?哦哦,好!”火麟飞立刻乖乖不动了,眨巴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对不起啊,我有点毛躁。”
苏昌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躁动的心绪和加快的心跳。
完了。
暗河的大家长,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送葬师”苏昌河,在某个平凡的午后,在一个破旧废弃的屋子里,对着一个来历不明、思维跳脱、自恋又话痨的红发救命恩人——
好像,真的是一见钟情了。
而此刻,完全状况外的火麟飞,还在认真地思考着一个严肃的问题:苏昌河的脸色怎么好像比刚才更红了?难道是发烧了?嗯,看来得再去“借”点退烧药才行!
阳光透过破窗,恰好洒在少年认真担忧的侧脸上,也洒在杀手微微泛红的耳尖上。
这注定不会平静的“治愈”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