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峰顶，寒风如针，刺骨侵肌。
天光未明，深青天幕下，唯东方透出一抹鱼肚白，映着嶙峋山石与覆霜枯草。
岳不群盘膝端坐巨岩，身形凝定如山。
他双目微阖，周身氤氲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紫光晕，正是《紫霞神功》运转至深，内息与初生阳气交感之象。
每一次悠长吐纳，仿佛与脚下亘古华山脉搏共振，将一缕精纯紫气纳入丹田气海，涤荡筋骨，温养百脉。
他心神沉凝，细细体悟内息流转间那丝微妙的圆融感，如触玄妙。
“师……师父，还……还不能停吗？”一个稚嫩、带着颤抖和强忍喘息的声音，突兀撕裂峰顶寂静。
岳不群缓缓收功，淡紫霞光如潮退敛。
他睁开双眼，眸光清亮如电，扫向声源。
天未亮，他便如拎鸡崽般，将睡眼惺忪的令狐冲与沉默的刘二牛提上峰顶。
寒风刺骨，呼吸带雾。
他只丢下一字：“跑！”便自顾修炼。
两个小小身影，便在这空旷、寒冷、布满碎石薄冰的峰顶，开始了艰难绕圈奔跑。
沉重的“噗噗”脚步声，是唯一的节奏。
汗水浸透单衣，又在寒风中冰凉刺骨。
大半个时辰过去。
岳不群目光掠过气喘如牛、小脸煞白、汗流浃背的令狐冲，又瞥向远处咬牙坚持、步履沉重的刘二牛。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弧度，不容置疑道：“冲儿，再去跑五圈。”
“啊——？！”令狐冲发出绝望哀嚎，小脸瞬间垮塌，认命般拖着灌铅双腿挪动。
“至于二牛，”岳不群转向刚跑近的少年，“停下，过来歇息。”
刘二牛紧绷的身体微松，抹了把脸上冰汗，依言坐到一旁石上，努力调息，黑亮眼中唯有执拗的平静。
上山前师父说今日教真功夫，这份期待支撑着他。
约莫一炷香后，令狐冲终于如脱水的鱼扑倒在地，大口喘气，生无可恋。
岳不群审视着两块璞玉，探手入怀，取出两卷油布包裹的图卷。
解开系绳，徐徐展开——赫然是两张绘制精细无比的人体经络穴位图！
“接着。”图卷递出。
令狐冲挣扎坐起，与刘二牛一同，带着郑重期待接过。
“此乃武道根基第一步，”岳不群声音庄重，“人身经络穴道，内功劲力运转之本。今日起，须烂熟于心，刻入骨髓！”
然而，预想中埋头钻研的画面未现。
令狐冲捧着天书般的图卷，左看右看，眉头拧成疙瘩，一脸茫然。
他偷瞄二牛，发现对方同样云里雾里。
令狐冲舔舔干裂嘴唇，挠着后脑勺，尴尬堆笑：“对……对不起师父……我……我不识字呀……”声音渐小，窘迫异常。
如同晴空霹雳！岳不群脸上沉稳瞬间凝固！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刘二牛。
只见二牛捧着图纸，眼神纯然懵懂，慌乱低头，手指无意识抠着图纸边缘。
一股凉气直冲岳不群脑门！他这才惊觉——眼前这六七岁的“璞玉”，皆出身贫寒山野！指望他们识文断字？看懂精微经络图？自己竟犯了如此低级错误！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无奈与笑意，摆手维持威严：“罢了……这经脉图，先收好，日后大用。”
示意卷好收起，“饭要一口一口吃。眼下，为师先教你们识文断字！”
“啊？还要识字啊？”令狐冲脸垮得更苦，想象中的飞檐走壁剑气纵横瞬间破灭。
“在那之前，”岳不群话锋一转，眼中精光一闪，“先学这几组动作！”话音未落，身形已动！
他双脚不丁不八站定，脊柱如龙，渊渟岳峙。
缓缓抬手，屈膝，拧腰，动作舒展流畅，带着奇异韵律。时而如苍松迎风，时而如灵猿探涧，时而如老熊撼树……正是《易筋锻骨篇》动功起始式！
“看仔细了！跟着做！”沉声喝道。
令狐冲、刘二牛立刻收敛心神，笨拙模仿。
天赋差距，水落石出。
令狐冲虽生涩，但协调性佳，悟性高，看几遍便模仿五六分形似，筋骨舒展，隐有流畅影子，假以时日必能登堂。
刘二牛则异常艰难，肢体天生僵硬。岳不群那简单的拧腰转胯，他做来如同锈蚀机括，关节无声呻吟。
一个姿势努力半天，歪歪扭扭，离标准十万八千里。汗水渗出，却无气馁，只有固执专注，黑亮眼睛死死盯住动作，一遍遍尝试。
岳不群暗赞：勤能补拙！此功正是为易筋换髓、弥补先天不足！二牛此心性，配上此功……未来可期！
时间流逝，峰顶寒气似被少年热力驱散。
日头渐高，金光洒满峰顶。两个小子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总算将那几组动功起始式囫囵记下。
岳不群望望天色，不再耽搁。
身形一晃，再次一手一个抄起两人后领，步履沉稳沿陡峭山径下行。
刚到山脚松林，一阵刻意压低、节奏熟悉的轻咳声随风飘来。
岳不群脚步一顿，放下两人：“你们回去吃饭，吃饱些。饭后，到我院子继续练习。若有不明，问师娘。”目光扫过二牛，带着鼓励。
“是，师父！”令狐冲如蒙大赦，拉起懵懂的刘二牛，一溜烟跑向弟子居舍，速度竟比跑步时快，饿得狠了。
岳不群脸上温和敛去，沉静道，声音穿透林间寂静：“风师叔，云游可还逍遥？”带着探询。
“哼！”一声冰珠砸落般的冷哼，从不远处茂密松林传来，带着不爽与别扭。
紧接着，一道青影如鬼魅自树冠阴影闪出！身法飘忽，点尘不惊，正是风清扬！他毫不停留，径直向密林深处飞掠。
岳不群嘴角微动，脚下发力，身形如离弦之箭紧随！足尖轻点苔藓树根，灵动迅捷，赫然施展新近领悟的《螺旋九影》！虽未大成，速度灵动远胜往昔。身形过处，背后竟隐隐拖曳出两道淡薄残影！
一青一紫两道身影，如烟穿梭幽暗密林。
前方风清扬身法潇洒依旧，眼中却掠过惊讶，感知到身后那迥异轨迹与若隐残影。这小子……何处学得此等奇诡轻功？疑窦丛生。
风清扬骤停林间空地，背对岳不群，青衫微拂，沉默如山。
岳不群丈许外稳稳站定，同样沉默。他深知师叔不喜甚至厌恶自己，静待对方开口。
空地唯余松针沙沙。
若岳不群此时能看到风清扬表情，定会惊愕。这位冷峻孤傲的“剑圣”，脸上竟是罕见的复杂！眉头紧锁，嘴唇翕动，尴尬、犹豫，甚至一丝……羞赧？
“唉……！”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终于打破沉默，带着沧桑疲惫。
岳不群眉头微挑，愈发莫名。
风清扬背影竟透出几分……扭捏？如同犯错少年不知所措。
这诡异感让岳不群后颈寒毛微竖。
“风师叔，”岳不群忍不住开口，带着无奈直白，“您若有话，但说无妨。您这般模样……弟子着实难以适应。”
风清扬背影一僵。无名火起，这小子还是讨厌！但……该来的终究要来。
他深吸气，仿佛下极大决心，语速极快窘迫：“其实这几日，我并非云游……我……回了一趟老家。”
“嗯？”岳不群疑惑更深。
风清扬背影再次陷入扭捏，酝酿惊天话语。
“风师叔，您……”岳不群无奈提醒。
风清扬猛地吸气，豁出去般语速更快：“我回老家后……找到了我的妻子！”如惊雷炸响！
岳不群瞳孔骤缩！妻子？！这位清冷如剑的师叔，竟有妻子？！
他压下震惊荒谬，尽量平静：“那……很好啊！恭喜师叔！不知……弟子该如何称呼师……”他卡壳了。
“哼！”风清扬猛地转身，薄怒中带着急于掩饰的尴尬，“没大没小！自然该称‘师……师婶’！”语气弱了下去。
被这一打岔，风清扬羞赧稍淡，思绪稍定。他清嗓，恢复冷峻，抛出更重炸弹：“与你师……师婶一同寻回的，还有……我的一个儿子。”
“吓——！”岳不群失声惊呼，眼睛瞪圆！风清扬有儿子？！天方夜谭！从未听闻！
风清扬目光如电，紧锁岳不群，一字一句问道：“人已在山下。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母子？”
岳不群瞬间回神，脱口而出：“自然接到华山上！风师叔血脉，必是天纵之资！岂能明珠蒙尘？”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发现稀世珍宝的兴奋！
这意味着风清扬割舍不下华山，意味着华山多一位绝顶高手庇护！更意味着……他有机会将“剑圣”之子收归门下！未来绝顶剑客！华山中兴基石！
“哼！”风清扬冷哼如冰水浇头，打破幻想。他脸上浮现讥诮，“我的儿子，你凭什么收作徒弟？论辈分，他与你同辈！”
一盆冷水浇下！岳不群兴奋凝固。是啊！按门规，风清扬之子确与他同辈！难道让娃娃成自己师弟？掌门叫师弟？成何体统？不行！
岳不群心思电转，决断立下。脸上挂起温和不容置疑的笑容：“风师叔此言差矣！我华山派弟子排序，向来只论入门先后，不论血脉亲疏！此乃铁律！”
他声音拔高，带着掌门威严，“更何况，未经掌门首肯，即便您，亦无权擅自收徒！如今，我以华山掌门之身份裁定：风师叔，您不得收徒！”
他目光灼灼，寸步不让：“您若看谁顺眼，点拨几手剑法，无妨。但开香堂，行拜师礼，列入门墙……绝无可能！”
“你——说——什——么——！！”风清扬怒火点燃！周身剑气勃发，“嗤嗤”作响！他一字一顿，声音如九幽寒冰，眼神凌厉欲刺穿岳不群！
岳不群心头一凛，但此刻绝不能退！挺直腰背，毫不畏惧迎上那杀人目光，眼神同样锐利如剑！
林间空地，剑拔弩张！无形气势激烈碰撞，松针仿佛被慑止摇曳。
四目相对，如两柄出鞘利剑，无声交锋角力！空气凝固如胶。
最终，风清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无奈妥协。他终究不是掌门。
“哼！”风清扬再次冷哼，默认“强词夺理”，语气生硬：“你师……师婶他们就在山下‘悦来客栈’！如何接引，自己想办法！”
说完，一刻不愿多待，身形猛地一纵！速度比来时快逾一倍！如撕裂长空的青色闪电，瞬间消失。
看着那远去的黑点，岳不群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掌心湿滑。刚才对峙，心神消耗甚于大战。
他深吸清冷空气，眼神更锐利坚定：“差距……还是很大吗？”低声自语，嘴角勾起充满斗志的弧度，“不过……风师叔，您的身影，弟子看清了！”
岳不群雷厉风行，立召心腹弟子王景，详告地址人物特征，郑重嘱咐：“此事关乎风师叔家眷，务必隐秘。接到人后，安置后山风师叔原居小院。”
王景肃然领命：“弟子明白！”转身匆匆下山。
未及晌午，方紫兰和小风笑已被王景接引上山。
岳不群亲自引路，带母子穿过院落，走向后山清幽小院。
小院已精心打扫，青石地面纤尘不染，墙角几盆耐寒菊静放。院中石桌支起，摆满热气腾腾饭菜。
风清扬换干净青袍，端坐主位，线条似柔和几分。宁中则抱着粉雕玉琢的岳灵珊，笑盈盈立在一旁。
风清扬见妻儿出现院门，紧绷嘴角终抑制不住扬起，眼中流露毫不掩饰喜悦。他起身迎上，目光深含歉疚激动落在妻子方紫兰身上。
随即，他弯下腰，脸上带着从未有过、近乎笨拙的慈爱笑容，欲抱紧依母亲腿边的小男孩。
然而，小男孩——风笑，却如受惊小鹿，非但未投入怀抱，反将小小身体更紧贴向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漆黑、明亮、却毫无情绪波动的大眼睛，警惕陌生地打量眼前“陌生人”。
风清扬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失落，无奈笑笑收回手。
转向岳不群夫妇：“这是你们师婶，姓方。”又指那躲母亲身后、露半张小脸的男孩，“这是我儿，风笑。”
“风笑？”岳不群、宁中则目光齐投男孩。
约莫三四岁，唇红齿白，眉眼精致如画中童子，小小年纪已显俊逸轮廓。然那张小脸却如戴冰雕面具，紧绷无丝毫表情。
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直勾勾、毫无波澜看着他们，如同看两件无生命摆设。那份与年龄容貌极不相称的冷漠，让岳宁二人心念一闪：白瞎了这张俊脸！
方紫兰见儿子如此，脸上泛红晕，歉意解释：“这孩子从小性子冷，不爱笑。起名‘笑’，就是盼他能多笑笑……”声音温柔无奈。
“原来如此。”岳宁二人恍然，眼神多了理解怜惜。
或许被忽视太久，母亲怀中小珊儿不乐意了，小嘴一瘪，“哇——”嘹亮啼哭打破尴尬。
“哎呀，珊儿乖……”岳宁二人注意力立刻转移，手忙脚乱哄孩子。
风波过去，气氛融洽。
风清扬一家三口，岳不群一家三口，围坐石桌，共享温馨“乔迁团圆”饭。
席间，岳宁对方紫兰极为敬重亲近。风笑依旧沉默，面无表情吃饭，只偶尔飞快瞥一眼岳不群，又迅速低头。
夕阳熔金，镀暖山峦。
岳不群双手高举玩累沉沉睡去的岳灵珊，让她沐浴金晖，与宁中则并肩踏上归途。身影在山道拉长，温馨平淡。
风清扬立院门口，目送背影消失暮色，山风拂衣，久久未动。
“紫兰，”风清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觉得……岳不群此人如何？”
方紫兰抱着困倦靠怀的风笑，抬头看丈夫侧脸，温婉一笑：“观其待我母子，礼数周全，安排细致，眼神真诚，应无虚情假意。”
她话锋微转，带着敏锐，“不过……他待你时，恭敬客气下，似藏着一股子……不服气的劲儿？像憋着劲想证明什么。”
“呵呵……”风清扬低笑，带着了然复杂，“你看得准。这小子，表面和气，骨子傲得很！武功不如我，他自然不服，憋着劲儿想追。”
方紫兰眼中带着感慨感激：“说来，真要感谢他们夫妇。若非……他们点醒你，看清过去迷障，你……怕也不会这么快决心寻我们母子吧？”
声音平静释然，无抱怨。
风清扬笑容僵住，涌起浓烈愧疚尴尬，耳根泛红。当年因误解意气分离，是他心中永痛。
他看着妻子温柔眼眸和儿子安静小脸，心头一热。学着岳不群样子，努力让表情声音“温柔”，带着不熟练深情：“紫兰……当年……是我太混账，不成熟，辜负你，亏欠笑儿……我……”
他顿了顿，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我风清扬定好好待你们母子！绝不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
这番“告白”从他口中说出，无比别扭。
方紫兰一愣，看着丈夫努力模仿却生硬笨拙的“温柔”表情，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眉眼弯弯：“风哥，你还是别……别这样说话了……听着怪别扭的，是不是呀，小笑儿？”
一直安静靠母亲怀里的风笑，抬起小脸，看了看父亲古怪僵硬的表情，又看了看母亲笑靥如花的脸庞。
他那冰封的小脸上，嘴角肌肉极其细微、快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极其短暂的弧度，如同冰河乍破，春水微澜，一闪即逝！
但这细微变化，如何能逃过父母双眼？
方紫兰笑声戛然而止，猛地低头，难以置信看着儿子小脸，巨大惊喜如潮淹没！她一把将风笑紧搂入怀，脸颊贴儿子发顶，幸福笑声更开怀温暖：“笑了！我的小笑儿笑了！风哥你看到了吗？”
风清扬也彻底愣住。
他看着妻子怀中那似乎悄然融化一丝寒冰的小脸，看着妻子眼中闪烁的泪光与幸福笑容。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垮心中最后那道名为“过去”的堤坝。
浓烈愧疚后，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守护眼前温暖的无比坚定！
他脸上僵硬尴尬如冰雪消融，化作发自内心、如朝阳般温暖释然的笑容。
他伸出手，将妻儿一同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