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副院长办公室。
孟燕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专注地审阅着一份立项报告。
窗外是医院花园的常青树，绿意坚韧，一如他此刻心中盘桓的那个人。
报告是关于“基于城市空间结构分析的社区级医疗设施可达性与居民健康行为关联性研究”的课题。
医院拥有庞大的就诊数据和社区健康档案，但需要城市规划领域的专家进行空间分析、建模和策略建议。
孟燕臣的手指在拟合作方一栏轻轻敲击着，一个名字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王小河。
她的研究方向，她近两年发表在顶级期刊上关于城市公共服务设施布局优化的论文，还有她目前正在进行的韧性城市视角下的基础设施规划研究……简直是天作之合。
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数据扎实，方向前沿，成果发表潜力巨大。
如果能让她参与，甚至主导规划分析部分，无疑能为她本就耀眼的学术履历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对她未来争取国家级人才项目、评正高都大有裨益。
想到王小河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还在为那个竞争激烈的国自然项目殚精竭虑，孟燕臣的心尖就微微发紧。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步履匆匆的人群。
作为医生，他深知孕期需要休息；作为丈夫，他只想为她挡下所有风雨；作为副院长，他更看到了一个能让她名利双收且在他看来相对轻松的机会。
至于内心深处那点希望她依赖自己的隐秘渴望，被他理智地压了下去。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成型：由医院出面邀请，他作为课题负责人之一，将最核心、最有价值的数据分析部分交给小河团队，他在医院这边承担更多协调和基础工作，让她能更从容地应对孕晚期和即将到来的答辩。
这不算徇私，他想，她的能力完全匹配，甚至绰绰有余。
这只是在客观条件允许下，给予爱人一点便利和支持……
晚上回到家，饭菜的香气弥漫在温暖的室内。
王小河正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她的腹部已经明显凸出，呈现出圆润、紧实的弧线。
笔记本电脑靠在隆起的小腹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图表和公式，旁边散落着几本厚厚的规划专着和打印出来的文献。
她眉头微锁，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起，完全没注意到孟燕臣进门。
孟燕臣放下公文包，脱掉西装外套，走过去，温热的手掌自然地覆上她微凉的后颈，轻轻揉捏。
“小河，休息会儿，眼睛要坏了。”
王小河这才从数据海洋里抬起头，眼神还有些发直：“嗯？你回来了？等等，我这个模型马上跑完……”
她飞快地敲下回车键，才长长舒了口气，身体向后放松地靠在沙发边，“累死我了。这个模型参数太敏感，调了一下午。”
孟燕臣在她身边坐下，手臂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跟你说个事。”
他斟酌着开口，将医院那个交叉课题的构想、合作方式，以及他希望能由她来主导规划分析部分的想法，条理清晰地说了出来。
末了，他强调：“数据是现成的，方向和你契合度极高，成果预期很好。你只需要指导团队做分析建模和策略部分，医院这边的事务性工作和基础数据处理我来承担，不会占用你太多精力。正好可以给你的履历再添一笔亮色。”
他期待地看着她，以为会看到她眼睛一亮，或者至少是认真考虑的神情。
然而，王小河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清醒的锐利取代。
她坐直身体，从孟燕臣怀里退开一点，眉头蹙得更紧了。
“燕臣，”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我拒绝。”
孟燕臣一怔：“为什么？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小河。你的能力完全胜任。”
“正因为是你的项目，我才更不能接。”王小河直视着他，眼神坦荡，“我可不想做学术妲己。”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孟燕臣眉头微挑，有些不认同：“小河，这怎么扯到学术妲己了？你的学术能力有目共睹，这个项目本身也需要你这样的专家。我们这叫强强联合，资源互补。”
“道理是这样没错。”王小河逻辑清晰地反驳，“但你是项目的医院方负责人，是分管副院长。我是你妻子。无论我做得多么出色，成果多么过硬，只要我参与进来，尤其是你主动邀请、并且表示会多承担一点的情况下，就永远会有人质疑这是否掺杂了私人因素。
人家会说，‘看，孟院长把肥差给自己老婆了’、‘王小河是靠老公拿的项目’……这种闲言碎语，我不想听，更不想让它有存在的土壤。学术声誉，是我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容不得半点沙子。”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骄傲。
孟燕臣看着她倔强的侧脸，那熟悉的、属于王小河的轴劲儿又上来了。
他理解她的骄傲，但也心疼她在这种时候还要如此较真。
“小河，你太敏感了。清者自清，何必在意那些……”
“我不是敏感，是原则。”
王小河打断他，语气软了些，带上点撒娇的意味，但立场依旧毫不动摇，“燕臣哥，我不想把工作和家庭搅在一起。不然，晚上跟你躺在一张床上，感觉像在跟同事睡觉，多别扭啊！我还怎么享受孟医生专业的服务？”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王小河式耿直幽默的歪理，让孟燕臣猝不及防。
他愣了两秒，随即被逗得低低笑出声来，胸腔震动，刚才那点严肃的争论气氛瞬间被冲淡了不少。
他无奈地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啊……这什么歪理邪说？”
“反正就是不行！”王小河趁机赖进他怀里，用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避嫌，必须避嫌。这是对我，也是对你，对我们专业性的尊重。”
看着她难得流露的娇憨，孟燕臣的心彻底软了。
他知道，在学术独立这件事上，小河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多年来这份坚持支撑着她一路走到今天。
他可以不认同她的过度敏感，但他想要尊重她的选择。
“好吧，你说了算。”他妥协地叹了口气，搂紧她，“那这个项目，我找别人合作？”
“等等！”王小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也不是非要找外人。数据分析和规划策略这块，可以给我们佳妮啊！”
“佳妮？”孟燕臣想起那个小河新收的、勤奋但稍显青涩的女博士生，“她刚入门，能独立承担这么核心的部分？这个课题分量不轻。”
“她当然需要指导。”王小河思路飞快，“我可以做她的幕后军师，把控大方向。但对外，她是项目规划分析部分的主要执行人。这样既锻炼了她，给了她一个绝佳的实战和发表机会，又完美避嫌了。谁会嚼一个普通博士生的舌根？而且，”她狡黠一笑，“正好检验一下我这段时间培养b角的效果。”
孟燕臣沉吟片刻，觉得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
让佳妮担名，小河实际指导，既达到了锻炼学生、完成项目的目的，又最大程度避免了非议。
他点点头：“这方案可行。不过指导她，你还是要花精力的。”
“指导自己学生天经地义，这不算你给我的便利。”王小河理直气壮，“而且，为了确保质量，也为了佳妮能学到真东西，我想到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来挂名指导她——”
她顿了顿，那个名字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白杨！”
“白杨？！”
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孟燕臣刚刚平复的心绪。
那个明明白白暗恋了他妻子很多年的男人！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几乎是瞬间凝固，镜片后的眸光沉了沉，搂着小河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警惕和酸意的暗流无声地在他胸腔里翻涌。
他很清楚白杨对小河意味着什么。是学术上最默契的伙伴之一，是生活中值得信赖的朋友，在孩子们心中简直是个亲近的家人。
但唯独不是孟燕臣乐意在自己和小河的生活、工作中频繁看到的名字，尤其是在这种需要避嫌的敏感时刻。
“对啊。”王小河完全没察觉到丈夫瞬间的情绪变化，沉浸在自己的完美方案里，“这个课题的方向，跟我那篇和白杨合作的论文一脉相承。他来做佳妮的联合指导老师，名正言顺，专业对口。”
她的语气带着对老友能力的绝对信任，“我出面请他挂帅，他肯定愿意帮这个忙。这样，佳妮得到了锻炼和署名机会，白杨拓展了合作，医院拿到了高质量成果，我完美避嫌，还不用额外承担主要指导责任。完美。”
看着她掰着手指头，逻辑清晰地分析出这个完美方案，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孟燕臣心底那点醋意被她纯粹的学术热情和坦荡冲淡了些许，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带着点无奈和自嘲的复杂情绪。
他的小河，在学术上敏锐如鹰隼，在人情世故尤其是感情上，钝感力简直堪比城墙。
她大概永远也体会不到，当她如此自然又信赖地提起白杨时，他心里那坛陈年老醋被打翻的滋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占有欲。
不能否认，白杨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专业过硬，和小河合作默契，指导佳妮绰绰有余。
更重要的是，小河提出的方案在避嫌和保证质量上确实无懈可击。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去否定一个最优解，那太不专业，也太对不起小河的信任和努力。
“好，”孟燕臣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磨牙意味，但最终还是化作了妥协，“就按你说的办。熟人好办事。”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有些艰难，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王小河这才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他语气里那点微妙的不对劲。
她侧头，仔细看了看孟燕臣绷紧的下颌线和镜片后略显幽深的眼神，恍然大悟般眨了眨眼，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孟燕臣？你该不会是在吃白杨的醋吧？”
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戳了戳他的胸口，“拜托，都多少年的陈年老黄历了。我跟他就是革命友谊，纯得不能再纯的学术伙伴加育儿搭子，人家现在在美国大学做教职，事业风生水起，说不定早有女朋友了。你这醋吃得毫无道理嘛。”
被妻子当面戳穿心思，孟燕臣耳根微微发热，面上却维持着清冷镇定，只是眼神飘忽了一下。
“谁吃醋了？我只是在评估方案的可行性。” 他嘴硬地反驳，伸手捏了捏她因为笑意而鼓起的脸颊肉，“王小河，请注意你的措辞，不要议论领导。”
“哦？是吗？”王小河拖长了语调，故意凑近他，大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那孟院，麻烦您，利用职务之便，帮忙把数据接口、伦理审查这些医院内部流程开个绿灯，提高下效率？顺便帮我，跟纯学术伙伴白杨那边初步沟通一下？这不算学术妲己吧？顶多算家属合理利用资源，促进跨学科合作？”
看着她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甚至故意用白杨来刺激他的样子，孟燕臣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酸意混合着被调戏的恼意一起涌了上来。
“王小河！” 他低吼一声，带着点惩罚意味伸手去挠她腰间的痒痒肉，“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双标玩得挺溜啊！”
“哎呀！孟燕臣！注意胎教！孕妇不能受刺激！哈哈哈……我错了！孟院饶命！” 王小河一边笑着躲闪，一边还不忘嘴硬，“但是我的方案……哈哈哈……真的很完美嘛！”
清脆的笑声和求饶声在温暖的客厅里回荡。
一场关于学术原则的小小风波，最终消弭在爱人间的亲昵笑闹和一点点陈年醋意的催化下。
孟燕臣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将笑得气喘吁吁的她重新圈进怀里，大手温柔地覆上她隆起的小腹。感受着掌下生命的律动，再看着怀中爱人因笑闹而泛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心中那片因白杨而起的阴霾渐渐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温软和笃定。
他的小河，坦荡如光，心无旁骛。
他孟燕臣，才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归宿和并肩作战的爱人。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至于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白杨？让他安心做他的工具人和孩子们的好叔叔，又能怎么样呢。
“遵命。”他低下头，在她带着笑意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带着无限纵容和一丝扳回一城的得意，“明天就落实家属资源，保证服务到位。至于联系白杨……哼，为项目大局，我亲自沟通。”
他强调着亲自二字，仿佛在宣告某种主权。
王小河靠在他怀里，满足地蹭了蹭，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学术问题解决了，顺便还安抚了一下自家醋坛子，完美。
至于孟燕臣那点小小的别扭？在她看来，不过是爱人间无伤大雅的小情趣罢了。
她闭上眼想休息一下，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袭来，渐渐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孟燕臣抱着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尘封已久、备注为t大白杨的联系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认命地开始编辑一条措辞严谨、公事公办的合作邀请信息。
醋要吃，但老婆交代的任务，也要漂漂亮亮地完成。
这是孟副院长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