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流露出一丝悲悯与落寞。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先生可知,‘忧危积心,日勤不怠’这八字,出自何处?”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考校对方。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方文中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忧危积心,日勤不怠”?
这八个字,他当然知道!
这是洪武大帝朱元璋,赐给自己最心爱的长子,懿文太子朱标的训诫!
原文出自宋代名臣范祖禹的《帝学》,朱元璋亲笔抄录,悬于东宫,意在时刻警醒太子,不可懈怠。
此事记载于《明实录》之中,是正史!
可问题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此乃太祖高皇帝赐予懿文太子之训,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文中的语气依旧生硬,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不自觉地弱了三分。
朱允炆没有看他,依旧望着窗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追忆的沙哑。
“家父在时,常以此八字教导于我。”
“他说,为君者,当有狮子之心,菩萨心肠。狮心用以镇抚天下,菩萨心用以体恤万民。”
“他还说,我性子太软,心肠有余,而狮心不足,日后恐为奸佞所趁。”
“一语成谶。”
朱允炆说完最后四个字,便闭上了嘴,脸上是化不开的悲戚。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墨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这些话,绝对不是任何史书上会记载的,这是懿文太子朱标,在东宫之中,对皇太孙朱允炆的私下教诲。
是真正的,帝王家的家事。
方文中呆住了。
他怀疑朱允炆是骗子。
可一个骗子,怎么会知道这些?
一个骗子,可能会去背诵《明史》,可能会去研究建文帝的生平。
但他绝不可能,用这种仿佛亲身经历的口吻,说出朱标教育儿子时的私房话!
那种语气,那种神态,那种深入骨髓的皇家气度与悲凉,是演不出来的!
方文中的大脑乱了。
他感觉自己一辈子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正在出现一道道裂痕。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嘴唇哆嗦着,试图从专业的角度找到破绽。
“你……你说的这些,毫无根据!不过是你自己编造的故事罢了!”他色厉内荏地说道。
周墨见状,知道该自己出场了。
他叹了口气,走到茶几旁,装作要收拾上面的杂物。
“方教授,您先别激动,我也知道这事儿听起来很离谱。”
他一边说,一边从一堆打印资料下面,抽出了一份用明黄色绫布包裹着的文件,随手放在了茶几最显眼的位置,那是之前偶然一次朱元璋不小心带过来的。
“所以啊,我才请您来,就是想让您这位专家,来戳穿他的……幻想。”
周墨故意把幻想两个字说得很重。
方文中的注意力,瞬间就被那份黄绫文件吸引了。
作为跟古籍字画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他一眼就看出了那黄绫的不凡。
那色泽,那纹理,分明是明代宫廷御用的贡品。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这是什么?”
“哦,他的宝贝。”
周墨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总说这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东西,天天抱着,宝贝得不行。”
方文中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看向周墨,又看了看轮椅上神情悲伤的朱允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黄绫的一角,缓缓展开。
里面不是画,也不是信。
而是一份奏折。
纸张是独特的澄心堂纸,触手温润,带着岁月独有的沉香。
上面的字,是用标准的馆阁体小楷写就,工整严谨,一丝不苟。
奏折的内容,是关于请求设立一个专门研发火器与军械的新部门——军械司。
奏折末尾的那一行朱批,让他头皮发麻。
那是一种狂放不羁,杀伐果断的字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力透纸背!
字迹不多,只有寥寥八个字,外加一个印章。
“着,太子标督办。钦此。”
下面,是一方鲜红的玉玺印章——奉天法祖。
轰!
方文中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毕生都在研究明史,尤其是洪武、永乐两朝的档案。
朱元璋的御笔朱批,他虽然没见过真迹,但在最高等级的影印资料里,翻来覆去地研究过不下几百遍!
他可以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也敢百分之百地确定!
眼前这份奏折上的朱批,无论是字体的神韵,笔锋的力道,还是那种独属于开国帝王的霸道气魄,都和史料里的洪武御笔,一模一样!
不,甚至比那些影印资料,更多了一股鲜活。
那墨迹,仿佛昨天才刚刚写上去,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松烟香。
那朱砂印泥,鲜红欲滴,仿佛还能感受到三百年前,那位雄主盖下玉玺时的体温。
这不是A货,这不是赝品。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人力所能仿造出来的东西!
方文中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行字,却又在距离纸面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仿佛那是什么神圣到不可触碰的圣物。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一辈子的,坚不可摧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在这一刻,被这份轻飘飘的奏折,压得粉碎。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用一种看神,又像是在看鬼的目光,望向那个年轻人。
眼前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精准的明初官话发音。
那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东宫秘闻。
那段属于帝王父子间的私密教诲。
还有这份……这份足以颠覆整个文物鉴定界的,来自洪武大帝的亲笔奏折!
所有的证据,都形成了一条完整得令人绝望的逻辑链,指向了一个荒谬到极点,却又真实到让人无法呼吸的结论。
方文中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沙发上。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朱允炆的身上,浑浊的老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
他不是在哭自己的世界观崩塌。
他是在哭自己寻觅了一生的历史真相,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他的面前。
他就那么坐着,对着那个年轻人,深深地俯下身子,鞠了一躬。
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激动与颤抖。
“方文中,叩见……陛下。”
周墨,“……”
他想的什么祖传之物的借口,还没说呢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