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咸阳城从一夜的死寂中醒来,但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往日的威严肃穆,而是一种冰冷刺骨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中车府令赵高被车裂于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其党羽三百余人,尽数被押赴刑场,斩首示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十八公子胡亥,被赐三尺白绫,于府中自尽。
一夜之间,咸阳的天,被血洗了一遍。
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个消失一月归来的始皇帝,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不可测,也更加铁血无情。
他的威严,不容许任何形式的挑衅。
早朝的钟声响起,百官战战兢兢地走入章台殿,每个人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当嬴政的身影出现在御座之上时,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仿佛整座大殿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扶苏站在百官前列,脸色苍白,眼神复杂。
他一夜未眠。
弟弟的死,奸臣的伏诛,以及父皇那番颠覆认知的话语,在他脑中反复交织,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惧。
“昨日之议,今日便行。”
嬴政没有一句废话,冰冷的声音直接开启了今日的朝会。
“传朕旨意。”
“着,于少府之下,另设科学院。由丞相李斯总领,原将作少府公输班之孙,公输成,任院令。”
“凡大秦境内,所有精于算学、营造、农桑、医卜之能工巧匠,皆可入格物院,享官吏之俸禄,专司格物致知之学。”
“朕,会亲自授课。”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李斯立刻出列,躬身领命,“臣,遵旨。”
他心中清楚,这是陛下新政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科学院,将是未来大秦所有奇迹的源头。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是博士淳于越。
“陛下,工匠之事,乃奇技淫巧,恐有违圣人教化,非治国正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嬴政冰冷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淳于博士。”
“嗯?”淳于越心头一颤。
“你的意思是,让黔首吃饱穿暖,让大秦国富兵强,是奇技淫巧?”
“臣……臣不敢!”淳于越吓得立刻跪下。
“朕昨日所言,尔等是忘了吗?”
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何为圣人?让天下人挨饿受冻,便是圣人?何为教化?让国朝积贫积弱,任人宰割,便是教化?”
“朕的道,便是让大秦万世不朽!”
“谁敢阻朕,便是大秦的罪人!”
“朕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淳于冷汗直流,再不敢多言半字。
百官噤若寒蝉。
他们这才意识到,陛下这次推行新政的决心,是何等的坚定。
“其二。”嬴政继续说道,“另设蒙学司,由廷尉冯去疾总领。于咸阳城内,先设十处蒙学学塾。”
“召三老、博士,并朕亲选之士,共编《秦蒙》一书,为启蒙教材。”
“凡咸阳城内,年六岁至十岁之孩童,无论宗室、官吏、黔首之后,皆需入学。束修由官府所出。”
“朕要让大秦的每一个子民,都识字,都明理!”
这个命令,比设立科学院带来的冲击更大。
教育,向来是贵族的特权。
如今,陛下竟要让那些黔首的孩子,和宗室子弟一同入学?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冯去疾出列,神情激动地领命,“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看到了这背后蕴藏的,足以改变整个时代的恐怖力量。
“今日,便议到这里。”
嬴政站起身,“退朝。”
“扶苏,你留下。”
百官如蒙大赦,躬身告退,只是每个人走出大殿时,心中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很快,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嬴政与扶苏父子二人。
扶苏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怕了?”嬴政走到他的面前,声音听不出喜怒。
“儿臣……儿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在心中怪朕,心狠手辣,连亲子也杀?”嬴政的声音依旧平静。
扶苏猛地抬头,眼中含泪:“父皇,胡亥他……他罪不至死啊!”
“罪不至死?”嬴政冷笑一声。。
“谋逆,乃十恶不赦之首。他既敢动这个念头,便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朕若不杀他,如何震慑天下宵小?如何告慰那些被他牵连枉死的忠臣?”
“朕杀的,不是朕的儿子胡亥。”
“朕杀的,是企图颠覆大秦的逆贼,胡亥!”
这番话,冰冷而残酷,却又带着不容辩驳的帝王逻辑。
扶苏哑口无言。
嬴政看着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扶苏,抬起头来。”
扶苏缓缓抬头,对上父亲那双深邃的眼眸。
“你自幼读圣贤之书,心怀仁德,朕知道。你认为治国当以仁政,教化万民,朕也知道。”
“但你可知,何为真正的仁政?”
不等扶苏回答,嬴政便自问自答。
“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不受冻馁之苦,让他们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这,才是最大的仁政!”
“空谈仁义道德,能让粟米增产吗?能让百姓抵御瘟疫吗?能让匈奴的铁骑,不敢南下牧马吗?”
“不能!”
“父皇……”扶苏想辩解,却被嬴政挥手打断。
“朕知道,朕说的这些,你一时无法理解。你认为朕的新政,劳民伤财,严刑峻法,乃是暴政。”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周墨教给他的,名为实践出真知的光芒。
“朕,不与你辩。”
“朕给你一个机会,也给你的仁政一个机会。”
扶苏愣住了。
“朕,划给你一个县。”嬴政指着舆图上的一个位置,“上郡,肤施县。那里民风淳朴,但也贫瘠。”
“朕给你一年时间。在这一年里,你可以用你所学的任何圣人之法,行你的仁政。朕不加干涉,并且会给你足够的钱粮支持。”
“同时,朕会在肤施县旁边的阳周县,推行朕的新法。”
“朕会派人去教那里的百姓,如何堆肥,如何轮作,如何使用曲辕犁,如何兴修水利,如何讲究卫生以防疫。”
扶苏的眼睛越睁越大,他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心中充满了困惑。
“一年之后。”嬴政的声音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你我父子,便去看看。”
“看看是你的仁政能让百姓安乐,还是朕的新法能让百姓富足。”
“看看到底是谁的治下,粮仓充实,人丁兴旺,夜不闭户。”
“届时,孰是孰非,孰对孰错,事实会告诉我们答案。”
“你,可敢与朕,赌上这一局?”
扶苏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从未想过,父皇会用这种方式来教导他。
不是强硬的命令,不是冰冷的斥责,而是一个让他用实践去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心中的恐惧与抵触,在这一刻,悄然融化了些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尊重,被给予机会的复杂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嬴政,郑重地叩首。
“儿臣,敢!”
……
三日后。
咸阳城南,一座新挂牌的院落前,人头攒动。
“科学院”三个由嬴政亲笔题写的篆字,充满了古朴而又锐利的气息。
院内,数十名从大秦各地征召而来的顶尖工匠、算学之士,正局促不安地站着,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这些人里,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正值壮年的匠人。
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大师,但此刻,却都像蒙学的孩童一样,充满了紧张与好奇。
当嬴政身着常服,在李斯和公输成的陪同下走入院中时,所有人齐齐跪拜。
“都起来吧。”嬴政挥了挥手,“今日,是科学院的第一课。”
“朕,亲自来上。”
他走到院子中央早已准备好的一块巨大木板前。
木板被涂成了黑色,旁边放着一桶用石灰和水混合而成的白色液体。
嬴政拿起一支毛笔,蘸了蘸白色液体,在黑木板上,写下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笔画简单,结构怪异,在场无人认识。
“此二字,念‘科学’。”
嬴政指着字,用一种全新的,从周墨那里学来的教学方式,开始了他的第一堂课。
“何为科学?”
“科学,便是要探究这天地万物的根本道理。”
他没有讲什么阴阳五行,也没有提什么天人感应。
“譬如,为何石头会往下落,而不是往上飞?”
“为何木头能浮在水上,而铁块会沉下去?”
“为何生火需要空气,在密闭的罐子里,火就会熄灭?”
嬴政一连串的问题,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些都是他们司空见惯的现象,却从未有人想过去问一个“为什么”。
“从今日起,朕要你们做的,便是去寻找这每一个为什么背后的理。”
“如何寻找?”
嬴政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流程图。
【猜想】→【验证】→【结果】
“第一步,大胆地去猜。譬如,朕猜想,物体有轻有重,重的落得快,轻的落得慢。”
“第二步,想办法去验证。我们可以从高塔上,将一个铁球和一块木头同时扔下,看谁先落地。”
“第三步,记录下看到的结果。无论这个结果与你的猜想是否一致,都要如实记录。”
“如此,反复验证,反复记录,直到找出那个不变的理。”
“这,便是科学院的行事准则。”
“朕称之为,实践出真知!”
猜想、验证、结果……
这三个词,仿佛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一名老工匠激动地出列,跪地叩首。
“陛下!臣……臣明白了!臣穷尽一生钻研机关之术,皆是依靠经验传承,时灵时不灵。”
“若按陛下此法,许多难题,或可迎刃而解!”
嬴政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一颗名为科学的种子,已经在他亲手浇灌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他转过身,看向咸阳城的方向。
扶苏,应该已经踏上了去往上郡的路。
他很期待。
期待一年之后,当他带着扶苏,看到那片因新法而变得富饶的土地时,他的儿子,会是何种表情。
扶苏,好好看,好好学吧。
这,是父皇给你上的,最重要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