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的日头，毒得很，晒得柏油路面蒸腾起氤氲扭曲的热浪。空气里混杂着劣质塑料、盒饭油腥、还有一种更古怪的，无数梦想与野心被碾碎又随意拼接后散发出的浮躁气味。沈锐扯了扯衬衫领口，杭城警服笔挺的约束感似乎还黏在身上，人却已陷在这片光怪陆离的魔幻之地。
车窗外的景象流水般划过：飞檐斗拱的秦王宫隔壁，戳着线条冷硬的现代写字楼；一队穿着破烂军服的“鬼子兵”叼着烟卷，和几个宫装少女挤在同一处阴凉里刷手机；巨大的摄影棚像一头头沉默的怪兽，吞吐着喧嚣的人流。喇叭里某个剧组的场务正用破音的嗓子吼着什么，一切都乱糟糟，闹哄哄，像一锅煮沸的烂粥。
司机是老横店了，嘴没停过，指着外头：“……瞧见没？清宫戏，嘿，下午就换民国帮派火并了！在这儿，一天能过完几辈子！沈署长，您从西湖调过来，那可是天堂掉进……呃，掉进热灶坑喽！”
沈锐没接话，目光掠过车窗外一块块光鲜亮丽的巨幅海报，上面的人笑得完美无瑕。他指关节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西湖边带着水汽的微风和刑侦大队办公室里咖啡混着卷宗的熟悉味道，已被隔得很远。横店，东方好莱坞，巨大的造梦工厂，也是……是非窝。前几任留下的卷宗他粗粗翻过，鸡毛蒜皮，扯皮拉筋，背后多少都牵着点盘根错节的关系，水深得很。
座驾是一辆黑色的SUV，还没挂警署牌照，混在横店川流不息的各式车辆里，毫不显眼。沈锐特意吩咐的，他想先看看，不加滤镜的横店。
正想着，车速慢了下来。前面黑压压围了一大群人，长枪短炮的摄影机、反光板、录音杆支棱着，像个临时的钢铁丛林。一栋仿旧上海风格的银行大楼下，一个剧组显然正拍到要紧处。
“哟，秦禹剧组的跳楼戏！”司机伸长了脖子，“大制作！影帝！这得看看！”
沈锐示意车靠边停下。他推门下去，热浪裹挟着巨大的声浪瞬间将他吞没。导演拿着扩音器的吼声、现场指挥的哨声、群演嘈杂的脚步声混作一团。
他靠在车边，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楼顶那个模糊的人影上。威亚钢丝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眼的银光。
“Action！”
楼顶的人影应声跃下，黑色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巨鸟，沿着冰冷的水泥墙面急速下坠。
沈锐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种多年刑侦生涯淬炼出的本能，比理智更快地刺入神经——那下坠的轨迹，似乎有点……过于决绝了？少了点表演的刻意，多了点真实的恐慌。但他立刻压下了这念头，这里是横店，最不缺的就是以假乱真的戏码。
眼看坠至半空，预定的缓冲点，那身体理应被威亚拉拽着缓住势头——
就在那一刹那。
极其细微，几乎被现场噪音完全掩盖的——“嘣”的一声轻响。
像琴弦崩断。
紧接着，是更沉闷、更实在的——噗！
一道黑影彻底挣脱了所有束缚，加速度砸向地面铺着的缓冲垫边缘，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介于撞击与撕裂之间的闷响。
世界安静了一瞬。
所有声音被猛地抽真空。
然后，一个女人尖利到变形的嘶叫划破凝滞的空气：“啊——！！！”
人群炸开了锅。惊呼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东西被撞倒的噼啪声轰然爆发。工作人员疯了似的往中心挤，又被人群推搡出来。镁光灯疯了似的闪烁，不管不顾地记录着这突如其来的惨剧。
沈锐像一枚钉子，瞬间从松弛状态楔入紧绷，周身空气温度骤降。他一把推开吓傻了的司机，亮出证件，拨开混乱失控的人潮，力量大得惊人。
“让开！警察！”
他挤到最里圈。缓冲垫旁，那具扭曲的、不再属于任何角色的躯体瘫在那里，鲜红的、真实的血液正从他身下汩汩漫出，浸透戏服，渗入地面，散发出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那么熟悉，刻在他职业生涯每一次重大现场的记忆里。
一个穿着副署长制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地挤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慌乱的民警。他显然认出了沈锐这位新上司，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惶恐、讨好和急于表现的神态。
“沈、沈署长！您怎么这就到了？您看这……太意外了！简直是……”他搓着手，语无伦次，随即从身后民警手里几乎是抢过一份文件夹，殷勤地递到沈锐面前，“初步勘查……意外，绝对是意外！威亚钢丝老化断裂！您签个字，我们赶紧处理，安抚家属，减少影响……”
“意外事故认定书”几个打印的黑字刺入眼帘。墨迹似乎都还没干透。
太快了。现场还没封锁，初步勘查草草了事，尸温尚存，认定书就已经准备好了？
沈锐没接。那纸页仿佛带着烫手的温度。他俯下身，避开血迹，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尸体不自然的弯折角度，扫过那双尚未闭合、凝固着极致惊恐的眼睛，最后落在断裂的威亚接口处——那茬口新得扎眼。
血锈味、副署长额头的汗油味、还有这急于盖棺定论的仓促，拧成一股诡异的违和感，在他胸腔里撞击。
他猛地直起身。
副署长还捧着认定书，嘴张着，准备继续劝说。
沈锐却猝然转身，劈手夺过旁边一个吓呆了的场务手里攥着的导演电子扩音喇叭！
电源开关被拇指用力推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蜂鸣。
下一刻，他冰冷、沉硬、毫无表演质感、与周遭一切戏剧化氛围格格不入的声音，通过喇叭被放大到极致，炸响在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的耳膜上：
“刚才的动作——”
他目光如实质的探照灯，缓慢扫过全场每一张煞白的、惊恐的、茫然的脸，扫过楼顶，扫过威亚架，每一个可能的角度都不放过。
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
“——谁教他改的？！”
轰隆隆的回音在仿旧建筑的立墙面间碰撞。
整个世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哭声、议论声、甚至风声，都消失了。成千上万的人堆挤在一起，却死寂得能听见血滴落尘埃的声音。每一张脸上都写着纯粹的骇然和空白。
副署长的嘴巴惊愕地张着，能塞进一个鸡蛋。导演瘫坐在监视器后，面如死灰。
时间在死寂中一滴一滴凝固。
突然。
威亚架后方，一个蹲在地上、穿着维修工服、脸色惨绿的男人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猛地弹起来！
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颤巍巍地指向银行大楼那空无一物的、在惨白阳光下泛着冷光的楼顶天台边缘。
他的瞳孔放大到极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极度恐惧掐断的气音，尖利地划破死寂：
“是…是三年前摔死的武指回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顺着他颤抖的手指，射向那片虚无的、令人眩晕的云端之下。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横店亘古不变的、虚假而又灼热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