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黄昏,一队骡马便驮着沉重的木箱,悄无声息地抵达了碾子沟巡防营的驻地。开箱验看,二百支簇新的金钩步枪油光锃亮,黄澄澄的子弹码放整齐,一丝不苟地兑现了森木的承诺。一同送达的,还有森木的一封信,核心内容只有一个:奉天会战,俄军大败。
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碾子沟的高层激荡起层层涟漪。
刘绍辰捧着那份简报,反复看了几遍,抬头对坐着的江荣廷道:“分统,奉天一战,俄军主力受创颇重,日军虽胜,想必也是惨胜。依我看,日俄两家这场恶仗打的差不多了,至少在半年内,东北这片天地,难再有倾国之力的大会战。双方都要舔伤口,要消化占下的地盘,大的动作,该是停了。”
江荣廷手指敲着桌面,沉吟不语。窗外,暮色渐合,营地点起了火把,跳动的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不定。
“大战停了,小乱子却不会停。”江荣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了败仗的兵,没了约束,比土匪还凶。胜了的兵,骄横之气更盛。这东北,怕是要更乱了。”
他豁然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广阔的周边防区。“绍辰,立刻以我的名义,派人快马给刘宝子、范老三送信。告诉他们,仗打完了,溃兵散勇很快就会像蝗虫一样冒出来。让他们把招子都放亮些,各守防区,加紧巡查,卡子都给老子扎紧了!凡是形迹可疑、持械溃散的队伍,一律不准轻易放过,但也不许主动招惹,摸清底细,及时上报。要是谁的地盘因为松懈被溃兵祸害了,我拿他是问!”
“是!”刘绍辰领命,立刻转身去起草命令。
江荣廷又看向庞义:“咱们这边也一样。从今天起,巡防营取消一切休假,操练照旧,夜里加双岗。告诉弟兄们,都精神着点,枪杆子软一刻,阎王爷的帖子就送到门口了。”
庞义重重抱拳:“大哥放心,我亲自去盯!”
命令像蛛网一样迅速从碾子沟中心蔓延出去。整个江荣廷掌控的防区,如同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猛兽,悄然绷紧了肌肉。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吉林将军府内,却是另一番压抑景象。
俄军驻吉林最高指挥官尼古拉少将的副官,刚刚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与傲慢,离开了苏和泰的签押房。俄军在奉天会战中的失利,让这些盘踞在吉林城里的俄国军官们倍感屈辱和烦躁,他们将一腔邪火,全数倾泻到了“治安”问题上。副官措辞严厉地提出抗议,声称近日来吉林周边针对俄军运输队、小股部队乃至据点的袭击事件“令人发指地增多”,并强硬地要求吉林将军府立刻、彻底地剿灭所有“反俄的土匪武装”,保障俄军后方安全与交通线畅通。言语之间,甚至隐含了若清廷无力肃清,俄军将“自行采取必要措施”的威胁。
送走了俄国人,苏和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重重地将茶碗顿在桌上,溅出的茶水打湿了桌上的公文。
“剿匪?剿匪!说得轻巧!”苏和泰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疲惫,“这吉林地界,土匪比地上的蚂蚱还多!哪些是专跟毛子过不去的?上哪儿找去?难道要把所有的山头都平了不成?”
陈茂文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大人息怒。俄国人新败,心里憋着火,又怕后方不稳,这才借题发挥。咱们若是不做些姿态,只怕他们真会自己动手,到时候局面更不可收拾。”
“姿态?怎么做?”苏和泰烦躁地挥挥手,“派兵?派哪里的兵?派多少?谁能保证派去的兵不会跟土匪沆瀣一气,或者干脆就被土匪给吃了?”
李茂文站在一旁,眼神闪烁,闻言躬身道:“大人,俄国人要的是态度,是咱们全力剿匪的姿态。至于成效如何,那是另一回事。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把俄国人稳住。不如……即刻以将军府的名义,召集吉林各路驻军副都统、协领速来吉林开会,专议剿匪事宜。一来显得大人高度重视,二来也可将压力分担下去,令各地自扫门前雪,严剿其辖区内的匪患,尤其是那些胆敢袭击俄人的。如此,对上对下,都对有所交代。”
苏和泰眯着眼思索片刻,这确实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既能搪塞俄国人,又能把麻烦丢给下面的人。至于谁能真正剿匪,谁只是应付了事,那就各凭本事和造化了。反正,他吉林将军的剿匪命令是发出去了。
“嗯……”苏和泰缓缓点头,“就按你说的办。茂文,你立刻拟令,召宁古塔副都统舒淇、三姓副都统阿保林、珲春副都统……务必赶到吉林,商议剿匪大计!”
他特意顿了顿,补充道:“写清楚,近日袭击俄人事件频发,所有袭击过俄国人的土匪,都在此次清剿之列!让他们都把脑子里那点小算盘收起来,谁的地盘上出了纰漏,让俄国人抓到了把柄,我就摘谁的顶子!”
“遵命!下官明白!”李茂文深深一躬,这道命令下去,吉林各地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很快,几匹快马冲出吉林城门,背着将军府的紧急公文,朝着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半个月后的吉林将军府的议事大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苏和泰端坐在上首的椅上,面无表情地扫视着下方分列两旁的各地副都统、协领。这些人,有的面色肃然,有的眼神游离,有的则难掩疲惫与不满。连日来的会议,主题只有一个:剿匪。应对俄国人的压力,肃清地方,保障交通。
冗长的议程终于接近尾声。苏和泰清了清嗓子,做了总结性的发言,无非是重申剿匪的重要性,要求各位回去后立即整饬兵马,对辖区内所有土匪武装,尤其是那些胆敢袭击俄人的,进行严厉清剿。
“诸位都听明白了?”苏和泰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关乎中外和睦,关乎地方安宁,更关乎诸位头顶的顶戴!望各位同心协力,莫负皇恩,也莫让本将军难做。散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行礼告退。一时间,衣甲摩擦声、脚步声、轻微的咳嗽声响起,人们鱼贯向外走去,低声交谈着,多是抱怨这无妄之灾,琢磨着回去如何应付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