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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落魄书生沈文轩,为赴京赶考夜宿荒山孤庙。夜半时分,一女鬼现身,以“压床”邪术将其制住,逼迫他为自己梳头三百次,声称完成后便放他生路。沈文轩心惊胆战,依言而行,却在第二百九十九梳时,于铜镜中窥见女鬼狰狞腐烂的真容。最后一梳,并非终结,而是索命的开端。绝境之下,沈文轩凭借机智与往昔听闻的传闻,与这怨念深重的庙鬼展开一场心智与胆量的较量,试图在必死之局中,寻得一线渺茫生机。

正文

人生际遇,有时真如这山间歧路,分明前一刻还想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转瞬之间,便可能坠入幽暗冰冷的深渊,前程尽墨,甚至性命堪忧。我,沈文轩,一个家道中落的寒门书生,此刻便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为了那渺茫的功名,我变卖了家中仅剩的薄田,辞别老母,背上简陋的书笈,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千里征途。盘缠有限,不敢多耗,只得拣那荒僻小径行走,以期缩短日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将我困在半山腰,泥泞湿滑,待到雨势稍歇,天色已彻底昏沉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风裹挟着寒意,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紧贴皮肉,瑟瑟发抖。

抬眼望去,暮色四合,山林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正惶急间,忽见前方山坳处,隐约露出一角飞檐,虽破败,在这荒郊野外,已是唯一的指望。我心中一喜,也顾不得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过去。

近前才看清,那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古庙。庙门歪斜,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朽坏的木质。门楣上那块匾额斜挂着,布满蛛网尘埃,勉强能辨出“山神庙”三个字。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草木腐烂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激得我连打几个寒噤。

庙内更是破败不堪。神像泥塑金身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黑黄的胎土,五官模糊,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睛似在俯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平添几分诡异。供桌倾颓,香炉翻倒,地面积了厚厚一层灰,角落里结着密密的蛛网。唯有神像前那片空地,似乎稍微干净些,许是过往行脚之人也曾在此暂歇。

我叹了口气,虽是百般不愿,但总好过露宿荒野,被虎狼叼了去。寻了些干燥的茅草,在避风的神龛下铺开,又从书笈里取出仅剩的半个硬饼,就着水囊里冰冷的山泉水,勉强果腹。夜色渐浓,庙外风声呜咽,如同怨妇低泣,偶尔夹杂几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凄厉刺耳。我蜷缩在草堆里,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哪里睡得着?只得就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展开随身携带的《论语》,低声诵读,既为驱寒,也为壮胆。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字句虽熟,此刻念来,却觉空洞无力。圣贤之道,真能抵御这世间森然鬼气么?我不禁茫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沉重,书上的字迹变得模糊。就在这似睡非睡、将醒未醒之际,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陡然笼罩全身,比那夜风更刺骨,直透骨髓。我想动弹,却发现四肢百骸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沉重僵硬,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想呼喊,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只能发出细微的“嗬嗬”声。

鬼压床!

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冷汗涔涔而下。我拼命挣扎,意识清醒无比,身体却背叛了我,牢牢钉在原地。

然后,我感觉到一个“东西”贴了上来。

冰冷,柔软,带着一种陈旧的、如同古墓深处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它无声无息地覆在我身上,重量并不沉,却带着一种绝对的压制,让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一只冰冷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颊,指尖的寒意几乎要冻僵我的血液。

我惊恐地转动眼珠,用尽全部力气,也只能瞥见一缕墨黑的长发,垂落在我的耳侧。

一个声音,贴得极近,就在我耳边响起。那声音缥缈空灵,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像是从极远的水底传来。

“公子……”

我浑身汗毛倒竖。

“莫要惊慌……妾身并无恶意,只是……久不见生人,心中寂寞。”

它,不,是她。这女鬼的声音继续幽幽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吐息,钻进我的耳膜。

“妾身生前最爱这一头青丝……只可惜,无人再为妾身梳理。”

那冰冷的手指滑过我的鬓角,带来一阵战栗。

“公子……可否替妾身梳头三百次?若然……便放你生路,绝无虚言。”

话音刚落,我感觉到那压制身体的力量似乎松动了一丝,至少,我的手臂能够微微活动了。同时,一把冰凉的、触感细腻的东西,被塞入了我的手中。

我低头,就着微光,看清了那竟是一把木梳。梳身呈暗红色,像是浸过岁月的沉淀,梳齿细密,触手温润,却又透着一股子邪异的寒气。

我能拒绝吗?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生死操于她手。除了顺从,我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我艰难地,几乎是凭着本能,抬起那只握着木梳的、颤抖不止的手,向着枕在我耳畔的那片墨发伸去。

指尖触碰到那缕发丝,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传来。并非想象中的干枯粗糙,反而异常顺滑、冰凉,如同上好的丝绸浸过了寒泉。只是,那温度低得不似活物,透过梳齿,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我的指骨。

我屏住呼吸,手腕僵硬地,梳下了第一下。

梳齿划过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破庙里,清晰得令人心悸。那女鬼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喟叹,贴在我耳侧的冰冷躯体,也似乎放松了一分。

“继续……”她幽幽催促,气息吹拂着我的耳廓。

我不敢怠慢,更不敢停下,只能一下,接着一下,机械地重复着梳头的动作。每一梳下去,我都感觉自己的心跳漏掉一拍,仿佛梳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我自己所剩无几的阳寿。

庙外,风声似乎停了,连那恼人的虫鸣枭啼也彻底消失。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这单调而诡异的梳头声,以及女鬼那若有若无、冰冷的气息。月光偏移,从破窗漏进更多清辉,恰好照亮了我身前一小片地方。

借着这光,我得以更清楚地看到手中的木梳,以及在我指间流淌的墨黑长发。那头发极长,铺散开来,几乎覆盖了我的半边身体,黑得纯粹,黑得深沉,仿佛能将月光都吸进去。梳子每一次梳理,都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寒雾。

我数着。

十下,二十下,五十下……

手臂开始酸麻,但恐惧让我不敢有丝毫停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最初的极致惊恐过后,一种麻木的绝望渐渐弥漫开来。三百梳,听起来漫长,但在这种境况下,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公子是赶考的书生?”女鬼忽然开口,声音依旧飘忽,却似乎多了点“人气”。

我喉咙发紧,勉强“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功名……呵,功名……”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苍凉和嘲弄,听得我心头一颤,“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眼成空。妾身当年……也曾慕那才子风流……”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如同梦呓。我不敢接话,只是手下不停,梳头的声音规律地响着。

一百下,一百五十下……

她的叙述零碎而混乱,时而提及“红袖添香”,时而怨恨“负心薄幸”,时而又哀叹“红颜薄命”。从这些碎片中,我勉强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故事:一个或许曾颇有才情的女子,所托非人,遭遇情变,最终香消玉殒于此荒山野岭,怨念不散,化为庙中厉鬼。

这故事老套得如同话本小说,但此刻亲身经历,却只感到彻骨的寒意。她的每一句哀怨,都像是从坟墓深处吹出的阴风,侵蚀着我本就脆弱的神经。

二百下,二百五十下……

越接近那约定的数字,我的心跳得越快,手臂的颤抖几乎无法抑制。汗水早已浸湿了我的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我不敢去想梳完三百下后会发生什么。她真的会信守诺言,放我离开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猫捉老鼠的残忍游戏,目的只是为了延长我这将死之人的恐惧?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随时会熄灭。我只能机械地数着,将全部心神寄托在那单调的数字上,仿佛那是通往生路的唯一阶梯。

二百八十,二百八十一……

梳头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每一次“沙沙”声,都像是催命的符咒。女鬼也不再说话,庙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我能感觉到,她贴在我背后的冰冷躯体,似乎微微绷紧了。那种无形的压力,再次悄然增加。

二百九十,二百九十一……

我的呼吸粗重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快了,就快结束了。生与死,即将见分晓。

二百九十五,二百九十六,二百九十七,二百九十八……

第二百九十九梳!

就在梳齿即将离开发梢的瞬间,我的动作因极致的紧张而略有迟滞。也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我的目光,无意中瞥向了神像前那面倾倒在地、却恰好反射着月光的破旧铜镜。

铜镜蒙尘,映像本就模糊。但这一刻,月光的角度似乎格外刁钻,恰好照亮了镜面,也照亮了镜中映出的、趴伏在我背后的那个“东西”!

那哪里还是什么墨发如瀑的女鬼?!

镜中映出的,是一张高度腐烂的脸!皮肤青黑溃烂,眼窝深陷,露出黑洞洞的窟窿,几缕黏连的头发贴在朽烂的头皮上。嘴唇早已不见,森白的牙齿裸露在外,形成一个极其狰狞可怖的表情。那空洞的眼窝,正“看”着我,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一丝……计谋得逞的残忍笑意!

“嗬——!”

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心理防线,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抽气,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女鬼,不,那厉鬼,发出了尖锐刺耳、完全不似人声的狂笑!

“嘻嘻……哈哈哈哈!”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腐烂的脸几乎贴到我的后颈,冰冷的腐臭气息喷涌而来。

“最后一下……”她的声音变得嘶哑尖锐,如同铁片刮擦,“该用你的命梳!”

我感觉到那柄一直握在手中、触手温润的木梳,骤然变得滚烫,并且生出无数尖刺,狠狠扎入我的掌心!剧痛传来!

掌心传来的剧痛尖锐无比,如同被烧红的铁钉刺穿,但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吸吮感,仿佛那木梳活了过来,正贪婪地吞噬我的血液与生机。与之相对的,是背后那彻骨的阴寒,几乎要将我的魂魄都冻结。

镜中那可怖的影像,女鬼刺耳的狂笑,掌心的灼痛与生命的流逝感……这一切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我死死缠住。

我要死了!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求生的本能却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了最后的咆哮。不!不能就这么死了!老母尚在堂前盼儿归,功名未取,岂能殒命于此等污秽之地!

电光石火间,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脑海——是幼时在乡下,听一位走街串巷的老说书人讲起的志怪传闻。他说,厉鬼索命,多以幻术惑人,其力量根源往往系于某件“秽物”或某个“执念”,若能破其根本,或有一线生机。当时只当是乡野怪谈,一笑置之,如今身处其境,方才信了!

秽物?执念?

木梳!是了,这把突然变得滚烫、吸食我生命的木梳,定然是关键!还有她那执念般的“梳头”!

女鬼腐烂的手臂已经抬起,乌黑尖长的指甲带着腥风,直插我的咽喉!那速度,快得超出常理!

躲是躲不开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濒死前的爆发,我猛地将头向后一仰,用后脑狠狠撞向那张紧贴在我脑后的腐烂鬼脸!同时,那只未被木梳刺穿的左手,拼命向旁一抓!

“噗!”

后脑撞上的感觉软腻而冰冷,像是撞进了一团腐烂的泥沼。女鬼发出一声夹杂着痛楚和暴怒的尖啸,插向我咽喉的利爪也因此缓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我的左手,抓住了神像前那倾颓的供桌上,一个不知何时滚落在此、布满灰尘的硬物——那是一个石头雕刻的、原本用来插香的小香炉,入手沉甸甸,边缘粗糙!

“邪祟!安敢害人!”

我嘶声怒吼,与其说是呵斥,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几乎是想也不想,凭着感觉,将全身力气贯于左手,抡起那石质小香炉,狠狠砸向那紧握在我右掌、疯狂吸食我生命的诡异木梳!

“咔嚓!”

一声脆响,并非木料断裂的声音,反倒像是某种琉璃或是骨头破碎的声响!那滚烫的木梳猛地一震,上面闪烁起一层幽绿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扎入我掌心的“尖刺”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撕裂的剧痛,温热的血液涌了出来。

“啊——!!!”

背后的女鬼发出了远比刚才凄厉百倍的惨叫,那声音充满了痛苦与难以置信。她覆在我身上的冰冷躯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股压制我的无形力量瞬间大减!

好机会!

我猛地向前一扑,一个懒驴打滚,不顾形象地脱离了她的压制范围,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顾不上浑身散架般的疼痛,我立刻翻身,背靠墙壁,右手紧紧攥住流血不止的掌心,左手仍死死抓着那个救了我一命的石香炉,惊魂未定地望向方才我所处的位置。

月光下,那女鬼……不,那团人形的怨气,正蜷缩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她的形态变得极不稳定,时而显现那墨发白衣的幻影,时而暴露那腐烂狰狞的真容。那把暗红色的木梳掉落在她身旁,梳身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纹,一丝丝黑气正从中不断逸散出来。

她抬起头,那双空洞腐烂的眼窝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滔天的怨毒和恨意。

“你……你竟敢毁我寄魂之物!”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再无之前的空灵,只剩下纯粹的恶毒,“我要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庙内的温度骤然降得更低,墙壁上、地面上,甚至开始凝结出淡淡的黑色霜花。阴风呼啸着从破门破窗灌入,卷起地上的灰尘枯草,如同群魔乱舞。她周身黑气大盛,身形开始膨胀,扭曲,散发出比之前强烈十倍的凶煞之气!

我心中骇然,毁了她寄魂的木梳,竟只是激怒了她,并未将其彻底消灭?

四、 搏生机

眼看那团膨胀扭曲的黑气携带着刺骨的怨毒与冰寒,如同决堤的污浊浪潮般向我涌来,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冻结的“滋滋”声。我背靠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左手紧握的石香炉是我唯一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但在这种非人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极致的恐惧之后,反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毁了木梳只是破了她一部分依凭,并未伤其根本。这厉鬼怨念深重,盘踞此地不知多少年月,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不!一定有弱点!那说书人还说过,鬼物惧阳刚,惧正气,惧……神只?哪怕是被遗弃的神只!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那尊泥胎剥落、面目模糊的山神像!它虽破败,虽被遗忘,但终究曾受香火,享供奉,代表着一方水土的“正”与“序”!这庙宇再破,也是它的道场!

那女鬼化作的黑气已扑至近前,腥臭扑鼻,一只由纯粹怨念凝聚而成的、布满痛苦人脸的黑色巨爪,当头抓下!这一下若是抓实,恐怕我的头颅会像西瓜一样爆开!

“山神爷助我!”

生死关头,我也顾不得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更顾不得这神像是否还有灵验,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我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呐喊,不是向着那女鬼,而是向着那沉默的神像!同时,我将全身力气,连同求生的所有渴望,都灌注到左手,不是砸向那鬼爪,而是用尽平生力气,将手中沉重的石质小香炉,狠狠掷向那山神像的方向!

是砸向神像?不!是砸向神像前那片空地,那曾经承载香火、汇聚信仰的地方!

“砰!”

石香炉砸在神像基座前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碎裂成几块。这一掷,毫无章法,更像是穷途末路下的徒劳挣扎。

然而,异变陡生!

就在石香炉碎裂的瞬间,那一直沉寂的、泥胎斑驳的山神像,那双空洞模糊的眼睛里,似乎极其微弱地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毫光!与此同时,神像周身那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灰尘,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荡,簌簌而下!

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脚下这片庙宇的土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仿佛沉睡已久的存在,被这蕴含着求生信念、以及那破碎香炉所象征的、最后一点与“祭祀”相关的举动,短暂地惊醒了一丝!

就是这一丝!

那即将抓到我面门的怨念鬼爪,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但坚韧无比的墙壁,猛地一滞!黑气翻涌,发出“嗤嗤”的灼烧声,仿佛被投入烈火的冰雪,迅速消融了一部分!女鬼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和惊惧的尖叫,那膨胀的黑气如同被针刺破的气球,骤然收缩回缩,重新凝聚成那具腐烂不稳的形体,踉跄着向后飘退,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尊山神像。

她怕!她果然还是惧怕这庙宇中残留的、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正”气!

我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趁着女鬼受挫、心神震荡的刹那,我猛地从地上弹起,顾不上右掌钻心的疼痛和满身的狼狈,像一支离弦的箭,用尽吃奶的力气冲向那扇歪斜的庙门!

身后,传来女鬼愤怒到极点的尖啸:“想跑?!留下命来!”

阴风再起,比之前更加狂暴,试图拉扯我的脚步。冰冷的怨念如同触手,缠绕我的脚踝。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离开这座鬼庙!

“砰!”

我用肩膀狠狠撞开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木屑纷飞中,我一个趔趄摔了出去,重重跌倒在庙外的泥泞地面上。冰冷的雨水和泥浆瞬间包裹了我,但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我出来了!

我不敢回头,连滚带爬地向前狂奔,身后破庙如同张着黑色大口的巨兽,里面传出女鬼不甘到极致的厉嚎和诅咒,声声泣血,句句剜心:

“沈文轩——!我记住你了!你毁我道基,此仇不共戴天!纵使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必会找到你!吸干你的阳气,将你的魂魄永镇于此,日夜折磨——!!”

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即便我拼了命地跑出很远,依旧在我耳边萦绕不散。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了铅,肺叶如同风箱般嘶哑疼痛,再也迈不动一步,才一头栽倒在一棵虬结的古树下。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黎明将至。

雨水混合着汗水、泥浆和我右掌不断渗出的鲜血,让我看起来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我瘫软在泥泞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回头望去,那座荒庙早已隐没在朦胧的晨雾和山林深处,看不真切,但它散发出的阴森气息,仿佛依旧笼罩着我。

女鬼那恶毒的诅咒,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我的骨髓。“我记住你了……纵使你逃到天涯海角……” 这不是结束,我知道。我毁了她寄魂的木梳,或许重创了她,但显然未能将其彻底消灭。她就像一条受伤的毒蛇,潜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度窜出,给予我致命一击。

右掌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我抬起手,就着微弱的晨光查看。掌心被木梳刺破的地方,皮肉翻卷,颜色泛着一种不祥的青黑,流出的血液也带着暗紫色,仿佛中了某种阴毒。简单的包扎恐怕无济于事。

我挣扎着坐起身,靠着树干,从破烂的衣衫上撕下布条,忍痛将伤口紧紧缠住。书笈早已在逃亡中失落,连同里面那些承载着我功名梦想的书籍文章。盘缠也所剩无几。

前路漫漫,京城尚远,而我不仅身无长物,重伤在身,更被一个怨念深重的厉鬼标记、追杀。功名?此刻想来,竟是如此的遥远和不切实际。

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林叶和晨雾,洒下斑驳的光点,却丝毫无法带来暖意。我望着那逐渐亮起的天空,心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后怕,以及深不见底的茫然。

那夜庙中的经历,如同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铜镜里那张腐烂的脸,木梳吸食生命的灼痛,女鬼凄厉的诅咒……每一个细节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恐怕此生难忘。

我活下来了,是的。但代价是什么?我摸了摸怀中,仅剩的几枚铜钱冰凉。看了看受伤的、缠绕着肮脏布条的手。感受着那如影随形、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我猛地一颤,惊惶四顾,总觉得那女鬼就藏在某片阴影之后,用那双空洞腐烂的眼窝,死死地盯着我。

余生,恐怕都将笼罩在这荒山古庙的鬼影之下,不得安宁了。

我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继续向着未知的前路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背后的山林深处,仿佛永远回荡着那一声幽怨而恶毒的——“沈文轩——”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每一声鸟鸣,每一阵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都让我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回头,总觉得那腐烂的鬼影就缀在身后不远处,用那双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我。

右掌的伤口阵阵抽痛,被雨水和汗水一浸,更是火辣辣地疼。缠着的布条早已被血和泥污浸透,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褐色。我能感觉到,那不仅仅是皮肉伤,一股阴寒的气息正顺着伤口往胳膊里钻,整条右臂都开始变得麻木、沉重。

失血、寒冷、恐惧,还有那股侵入体内的阴气,都在迅速消耗着我本就不多的体力。视线开始模糊,头脑昏沉,只想就此躺倒,再也不起来。

不行!不能倒下! 心底一个声音在呐喊。倒在这里,不是冻死饿死,就是被那循迹追来的庙鬼收了魂魄!我想起家中倚门望儿归的老母,那浑浊眼中唯一的期盼。我若死在这里,她该如何活下去?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疲惫。我咬紧牙关,几乎是用爬的,挣扎着挪到一块略微凸起的岩石下,这里至少能稍微遮挡一下冰冷的雨丝。我瘫坐在泥水里,背靠冰冷的岩石,大口喘息。

必须处理伤口!这念头无比清晰。我颤抖着解开那脏污的布条,借着微弱的天光查看。掌心的伤口皮肉外翻,边缘已经发黑,流出的血液不再是鲜红,而是粘稠的暗紫色,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如同墓穴泥土般的腥腐气。

果然是阴毒!

我撕下内衫唯一还算干净的里衬,又忍着恶心,摸索着在岩石缝隙间找到几株常见的、略带止血消炎功效的车前草,塞进嘴里胡乱嚼烂,连同那点可怜的唾液,一起敷在伤口上,再用布条重新紧紧缠住。做完这一切,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仿佛幻觉般的铃铛声,伴随着踩踏泥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

我心中猛地一紧,是希望,更是警惕。这荒山野岭,寻常人怎会在此刻出现?难道是那庙鬼幻化?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身边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

雾气缭绕的林间小径上,渐渐显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破旧僧袍的老和尚,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如同风干的橘皮,身形瘦小,背着一个比他还大的、满是补丁的布袋,步履却异常稳健。他手中持着一根竹杖,杖头挂着一个古旧的铜铃,随着他的行走,发出清脆却并不响亮的叮当声。

他看到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加快步伐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老和尚宣了一声佛号,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施主,何以落得如此境地?”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我重新包扎过却依旧渗着黑血的右手上,眉头微微蹙起。“好重的阴煞之气。”

我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不是那女鬼。但这老和尚……他能看出我手上的伤是阴煞所致?

“大师……救命!”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昨夜……前面那座荒庙……有、有鬼!”

我语无伦次,将昨夜恐怖的经历断断续续说了出来,说到那铜镜中的腐脸,那吸血的木梳,那恶毒的诅咒,依旧忍不住浑身发抖。

老和尚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之色,只是偶尔看向我掌心的目光更加凝重。待我说完,他长叹一声:“孽障,果然是它……”

“大师知道那庙鬼?”我急问。

“略有耳闻。”老和尚微微颔首,“此山旧称‘断肠岭’,数十年前,曾有一痴情女子在此地被负心书生所骗,最终悬梁自尽于那山神庙中。怨念不散,化为厉鬼,盘踞庙内,专害过往书生,吸其阳气,增其怨力。老衲云游至此,便是感应到此地煞气冲天,特来查看,不想施主已遭其毒手。”

他解开我手上的布条,查看伤口,又用手指沾了点那暗紫色的血液,在鼻尖嗅了嗅,摇头道:“阴毒已侵入经脉,寻常药石难医。若非施主昨日以石香炉惊动残存山神气息,暂阻其凶焰,又身负些许文气(指读书人的正气)护体,恐怕此刻早已……”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我明白。我一阵后怕。

“求大师救我!”我挣扎着想跪下。

老和尚扶住我,从他那巨大的布袋里摸索着,取出一个粗陶小瓶,倒出些灰白色的药粉,洒在我的伤口上。药粉触体,带来一阵清凉,那火烧火燎的刺痛感顿时减轻了不少,伤口处丝丝缕缕溢出的黑气也似乎淡了一些。

“此药只能暂时压制阴毒,延缓其蔓延,治标不治本。”老和尚沉声道,“若要根除,需化解那庙鬼的怨念,或……将其彻底镇压。”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施主,你既已卷入此劫,便是因果。那庙鬼已记住你的姓名气息,天涯海角,恐难摆脱。唯有直面,或有一线生机。”

直面?我想到那腐脸鬼爪,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如何……如何直面?”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和尚望向荒庙的方向,“需知其怨念根源,了其执念。或,在其最虚弱之时,以雷霆手段,毁其根基。”

最虚弱之时?我心中一动:“大师,我昨夜毁了她那木梳,她似乎受损不轻……”

“寄魂之物被毁,确能重创于它,使其力量大减,尤其是白日,阳气旺盛,更是它蛰伏之时。”老和尚点头,“但若不趁此机会将其根源铲除,待其吸收此地阴气,慢慢恢复,日后必将更加凶戾,施主也再无宁日。”

他顿了顿,看着我苍白的脸:“施主可敢与老衲,再入那庙一趟?趁它病,要它命!”

再入那鬼庙?!我头皮一阵发麻,昨夜逃出生天的经历犹在眼前,那恐怖的景象如同梦魇。还要回去?

可是,老和尚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我心上。“天涯海角,恐难摆脱”、“日后必将更加凶戾”……逃避,真的有用吗?这阴毒如跗骨之蛆,这诅咒如影随形,我还能有将来吗?

看着老和尚平静而坚定的眼神,感受着右掌伤口在药力下传来的微弱暖意,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最后一丝勇气的情绪涌上心头。横竖可能都是一死,不如搏一把!

我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恐惧,重重地点了头:“我去!”

再临鬼庙

在老和尚的搀扶下,我吃了点他给的干粮,恢复了些许体力。阳光逐渐驱散晨雾,林间的光线明亮起来,这让我多少有了点安全感。

我们沿着我昨夜逃亡的路线返回。越是接近那荒庙,周围的空气似乎就越发阴冷,阳光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削弱,变得黯淡。鸟兽虫鸣绝迹,一片死寂。

再次站在那歪斜的庙门前,看着里面熟悉的破败景象,昨夜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将我淹没。神像依旧斑驳,供桌依旧倾颓,地上还有我挣扎翻滚的痕迹,以及……那几块碎裂的石头香炉碎片。

庙内光线昏暗,与外面的白日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膜将阳光隔绝在外。

老和尚站在门前,神情肃穆,他取下杖头的铜铃,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则从布袋里拿出了一串乌黑发亮的念珠。

“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勿要回头,勿要应答。”老和尚低声嘱咐,语气不容置疑。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左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胸前一枚母亲为我求来的、早已褪色的平安符。

踏入庙门的瞬间,一股比昨夜更加浓郁、更加沉滞的阴寒之气瞬间包裹了我们。温度骤降,呵气成霜。明明是大白天,庙内却如同冰窖。

老和尚手中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叮”的一声清脆鸣响,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了那沉滞的阴气。

我们一步步向庙内走去。目光扫过神龛下那片我昨夜栖身的茅草堆,似乎还能看到那女鬼趴伏在我背后的轮廓。

突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啜泣声,从神像后方传来。那声音哀婉凄切,令人闻之心酸。

“公子……妾身好痛……那木梳是郎君予我的信物……你为何要毁它……”是那女鬼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空灵幽怨,带着无尽的委屈。

我心头一紧,几乎要下意识地开口。老和尚猛地回头,严厉地瞪了我一眼,同时手中念珠捻动,口中低诵我听不懂的经文。

啜泣声戛然而止,转而变成一声冷哼。

庙内的光线更加暗淡,阴影开始蠕动,仿佛活了过来。在我们前方,那尊山神像的阴影里,一团模糊的黑影开始凝聚,渐渐显现出人形——依旧是那墨发白衣的背影,坐在一个凭空出现的绣墩上,仿佛正在对镜梳妆。只是,那背影微微颤抖,周身缭绕的黑气远不如昨夜浓烈,显得有些涣散。

“老秃驴,多管闲事!”女鬼的声音变得尖利,充满了怨恨,“还有你,沈文轩!毁我法宝,伤我魂魄,今日定叫你们有来无回!”

她猛地转过身!

这一次,不再是镜中惊鸿一瞥的腐脸,而是完完全全、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半边脸尚且保留着生前的清秀,另外半边却已彻底腐烂,蛆虫在眼窝和脸颊的烂肉中蠕动,森白的颌骨裸露着。

她伸出乌黑尖长的指甲,指向我们,浓郁的怨气如同实质的黑色浪潮,向我们汹涌扑来!

“阿弥陀佛!”老和尚高宣佛号,声如洪钟,在这狭小的庙宇内回荡。他不再犹豫,将手中铜铃猛地摇动!

“叮铃铃——!”

清脆急促的铃声响彻庙宇,音波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那扑来的黑色怨气遇到音波,如同沸汤泼雪,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消融退散。女鬼发出一声痛楚的尖叫,身影一阵晃动,变得更加模糊。

老和尚踏步上前,手中念珠甩出,那乌黑的念珠在空中仿佛活了过来,颗颗绽放出柔和的淡金色光芒,如同一条灵蛇,向那女鬼缠绕而去!

“佛法无边,回头是岸!苦海沉沦,何不早登极乐!”老和尚厉声喝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

念珠形成的金光圈子将女鬼牢牢套住,金光灼烧着她的魂体,发出“滋滋”的声响,黑气不断蒸腾。女鬼在金光中疯狂挣扎,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嚎,那声音已完全不似人声,充满了痛苦和暴戾。

“极乐?哈哈哈……”她狂笑着,腐烂的脸上扭曲出极致的怨毒,“我被负心人抛弃,含冤而死之时,佛在何处?天道在何处?!我恨!我恨所有的读书人!恨所有的负心汉!我要你们死!要你们统统陪我下地狱!”

她的怨念如同火山爆发,原本被念珠金光压制的身形再次膨胀,黑气汹涌,竟隐隐有冲破金光束缚的趋势!那被金光灼烧消散的黑气中,仿佛显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都是曾被她害死的书生怨魂!

老和尚脸色一白,显然没想到这庙鬼怨念如此深重,在受创之下仍有如此力量。他加紧催动念珠,金光更盛,但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显然支撑得极为吃力。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老和尚需要时间,需要干扰这女鬼!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尊山神像,以及神像前碎裂的香炉。昨夜,是那破碎的香炉和我的呼喊,引动了一丝残存的神力。

执念……根源……

我猛地想起老和尚之前的话,以及女鬼零碎的呓语。负心书生……信物……木梳已毁,但她的恨,她的怨,根源在于那场情殇,在于那个“负心人”!

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恐惧,向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在金光中挣扎嘶吼的女鬼大声喊道:

“那位姑娘!你口口声声说被负心人所害,可知那负你之人,后来如何了?!”

我的声音在诵经声和鬼嚎声中显得异常突兀。老和尚诧异地瞥了我一眼,但没有阻止。

那女鬼的挣扎微微一滞,腐烂的独眼猛地盯向我,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他?他拿着骗我的钱财,上京赶考,高中榜眼,娶了高门贵女,享尽荣华富贵!而我……我却在这荒山野庙,化为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天道不公!不公!!”

她的声音凄厉,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不甘。

“你怎知他享尽荣华?”我抓住她话语中的关键,疾声追问,“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你在此地盘踞数十年,可曾想过,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那负你之人,或许早已遭了报应!或许他考场舞弊,已被革去功名,抄家流放!或许他官场倾轧,已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或许他疾病缠身,妻离子散,晚年凄惨!”

我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她的反应。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但此刻必须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你被困于此地,只因一口怨气不散,只执着于当年之恨,却不见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害死那么多无辜书生,与那负心之人又有何异?你的怨,你的恨,不仅锁住了那些枉死之人,更锁住了你自己!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永远沉浸在这无边的痛苦和仇恨之中!”

“你胡说!你骗我!”女鬼尖叫,但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和茫然。周身的黑气翻涌得不那么剧烈了。

“是不是胡说,你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感应吗?”我趁热打铁,语气放缓,带着一丝引导,“放下吧,姑娘。放下对他的恨,也放下对世人的怨。不是为了宽恕他,而是为了放过你自己!唯有放下,才能挣脱这怨念的枷锁,才能有机会看到真正的因果,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我说完这番话,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这些话,一半是基于情理的推测,一半是绝望下的急智,是否有用,我毫无把握。

庙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老和尚低沉的诵经声和铜铃细微的嗡鸣。

那女鬼停止了挣扎,呆呆地站在那里,金光依旧缠绕着她,但她似乎不再抗拒。腐烂与清秀交织的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时而狰狞时而悲戚,时而茫然。

许久,许久。

一滴浑浊的、如同血泪般的液体,从她那尚未腐烂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嗤”的轻响,化作一缕青烟。

她周身的滔天怨气,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那浓稠如墨的黑气渐渐变得稀薄、透明。她那腐烂的身躯,也开始如同风化的沙雕,一点点剥落、消散。

“……安宁……”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不再充满怨恨,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解脱。

“我……好累……”

随着这最后一声叹息,她的身影彻底化作点点微光,如同萤火虫般,在昏暗的庙宇中盘旋了片刻,最终消散于无形。

那缠绕着她的念珠金光也随之收敛,落回老和尚手中。

庙内那沉滞阴寒的气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一束明亮的阳光,终于毫无阻碍地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射进来,恰好落在之前女鬼消散的地方,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结束了。

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老和尚走到我身边,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欣慰,也有感慨。

“阿弥陀佛。施主临危不乱,以言语直指其怨念核心,助其放下执念,自我消散,此乃大善,亦是她的造化。若非如此,老衲纵能将其镇压,也必付出极大代价,且难保其怨念不会在他处重生。”

他看着我右手的伤口:“如今怨念根源已消,你掌心的阴毒,回去后以糯米、艾草辅以阳气旺盛之中药外敷内服,假以时日,当可拔除。”

我看着阳光下恢复平静的庙宇,心中百感交集。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空虚

我活下来了。真正地活下来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掌心的伤疤会愈合,心头的阴影或许也会随时间淡去,但那夜镜中的腐脸,那生死一线的挣扎,那与怨灵对峙的恐惧,以及最后那怨灵消散前疲惫的低语……这一切,都将成为我生命中无法磨灭的烙印。

我辞别了老和尚,他还要在此诵经几日,超度那些被女鬼害死的书生亡魂。

独自走在下山的路上,阳光温暖,山风清爽。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荒庙轮廓。

它依旧立在那里,但我知道,里面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只是,世间庙宇万千,荒山野岭无数,谁又知道,那昏暗的角落里,是否还藏着另一个“庙鬼”?那看似平静的人心深处,是否也盘踞着不为人知的执念与怨憎?

我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掌心,紧了紧背上空空如也的书笈,转身,迈着依旧有些虚浮,却坚定了几分的步伐,向着山下,向着或许依旧坎坷,但至少暂时脱离了鬼蜮的前路走去。

功名之路,还需前行。只是此刻的我,已与昨日那个只知圣贤书的书生,截然不同了。

山风吹过,带来远处集市隐约的喧闹声,那是人间的气息。

而我身后的深山里,那座古庙静默无声,唯有风穿过破洞,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或许,那并非叹息,只是一种……归于永恒的寂静。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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